這次他們搭的是正常飛機,商務艙,目標中國杭州。
半夜誌明醒覺,發現鄰座女子的毯子已滑落,從不離手的筆電仍放在膝上。誌明替她蓋好被子,端詳這張睡臉。
她睡得極熟,然而在夢中也是一副緊繃的模樣,削得極短的頭發給古典的五官徒添不少銳氣。這副打扮配上平日挺直背脊走路的姿勢,誌明想就算這女人在大街上握拳大吼“努力!奮鬥!男人都去吃屎!”也沒人會感到意外吧?
不知她蓄起長發會不會變得柔和一些?誌明突地想起某次夢中出現的古裝長發女子。
他心事重重地歎口氣。
晨光從拉上簾子的機窗外模模糊糊地透進,春嬌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愣愣地望著頭上的小燈。
“快到了,”她突然說,“你起來,我要坐靠窗的位置。”誌明依言與她調換位置,見她趴在小小的機窗上一瞬不瞬地望著下頭漸漸的城市,有如初乘飛機滿懷好奇的小女孩。
這個城市對她而言顯然有某種意義,誌明不敢打擾她。
出了機場,春嬌在西湖邊上一間民營旅社登記,扔與誌明一個望遠鏡:“對麵廉租公寓203室有個男的,你給我盯著他。”
“那是誰?”他納悶。
“李甲。”
誌明大吃一驚。
李甲今世改名李致富,但幹的行當卻不怎麼富,誌明觀察他數日,見他終日早出晚歸,三十幾度的天氣也打著領帶揣一個皮包,典型一個勤懇本分的業務員。
誌明發現他每日都到巷口豆漿店吃早點,似乎與店老板挺熟,於是連續三日到那家店訂十人份早點,旁敲側擊地打聽李致富情況。
老板把誌明當大客戶,眉開眼笑地和盤托出。原來李致富從小就在這條街上長大,父母早亡,他成年後仍留在本地工作,有個青梅竹馬的女友愛咪,與他住一塊,隻等存錢辦喜事。
這邊廂誌明老老實實地客串私家偵探,那邊廂春嬌卻一反常態,不僅對這事不聞不問,還常常不見人影,徹底忽視誌明不說,也不把他當男人看待,客房隻要一間,出門回來悶聲漱洗往床上一倒,誌明隻好上櫃台多要一套寢具打地鋪。
曆任女友中,無人像春嬌這樣脾氣陰晴不定,可誌明就是對她著不了惱,心平氣和得連自己都詫異,難不成真是因了前世欠她?
這日外頭陰雨綿綿,誌明在客房裏接到春嬌從外頭打來的電話,她說:“王誌明,你在做什麼?”
“盯人啊。”誌明完全把她的事當作自己的事,耐著性子守住對窗203室,生怕杜十娘下一刻便冒出來拖了李甲,不,李致富去。
“別盯了,出來陪我。”
這真是春嬌嗎?誌明大吃一驚,但也不敢怠慢,問清了她所在方位便出門。他在路上買了把傘,趕到西湖堤上時看到她,白色針織上衣,及膝皮質套裙,茶色眼鏡掛在領口早已被雨水打濕。
雖說雨絲幾乎讓人感覺不出,站久了仍會濕透衣衫。誌明為她撐起傘,被她推了開去。瞪他一眼,她沒說什麼便走。誌明一句話都問不出口,隻是跟在她身後。
十五分鍾,半小時,一小時……前頭的女子就保持著那樣漫無邊際的步調繞著西湖岸邊不停地走。誌明開始想,她叫他出來原來就是讓他陪著淋雨?
他甚至隱約覺得,也許這女人這些天都是如此漫無邊際地亂走來著,瞧她每次回旅社時筋疲力盡的樣子……
胸口隱隱作疼,非常、非常討厭眼下的情形,有什麼不快可以吼出來啊,揍他出氣也行,或者像他以前的女友那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靠著他哭訴……雖然誌明覺得春嬌打死都做不出這種舉動。
可是,不要用類似“都是你害的”的態度把他叫出來,又什麼話都不說。
誌明覺得認識這女人以來,自己過得無比鬱悶,以往同女友的相處模式全然不適用。當然,她是他的債主,不是女友。
胡思亂想間,前頭女子突然停下腳步,定定望著某處。誌明順著她的目光,瞧見雨中蒙蒙的塔影,心中一動,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我想吃糖葫蘆。”春嬌突地一甩頭,大步過了石橋,去找陰天猶自上街兜售的糖販。誌明心中無奈越發深重。
嘻嘻。
身後數聲輕笑,他回頭,瞧見湖邊的楊柳之下,兩個撐著竹傘的女子朝他掩口而笑,白衣綠裙,長發蹁躚,那眉眼在江南的煙雨之下雲霧氤氳,但誌明似乎聽到白衣女子衣裾後的依稀低語:“妹妹,你瞧那呆子……”
忽生一陣疾風,漫天雨霧迎麵撲來,誌明下意識閉眼,再睜開時,眼前隻有楊柳依舊。
“白癡,你還呆站在那做什麼?”
誌明如夢初醒。
這一次,站在橋頭堤上的女子卻是活生生的真人了。雖然表情一點都不溫柔,雖然手持兩串與她形象極不相符的糖葫蘆,卻並非幻影,而是有血有肉、觸手可及的真人。
誌明感覺被春嬌從悠悠千年喚回現實人間。
他開口,恍恍惚惚地:“你手上另一串糖葫蘆,是給我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