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六章(3 / 3)

聽說這裏麵住了兩百多名孤兒。

妍雅路過教室的時候,聽到裏麵有咿咿呀呀的歌聲和著風琴傳出來。再往前走是宿舍,透過窗戶可以看見裏麵一排一排上下鋪的小床。葉暉,黎梔,他們都曾在這裏住過吧。

繼續向前,她踩過那片雜生的灌木,發現路已經到了頭。在被圍牆封死的小路裏,竟還生著一顆老槐樹。樹幹很粗,枝葉輕易地蓋過了牆頭,並且,在樹下還懸著一個秋千。

秋千的木板早已幹枯而斑駁,係著木板兩端的麻繩也已經毛糙發白了。麻繩上還有一些枯葉,可以想像曾經有人把花和綠葉纏在上麵,然後坐著秋千咯咯笑著蕩向藍天。

妍雅摸著麻繩慢慢地俯下身子想坐上去。頭上突然一把葉子落下來,淋了她滿臉。她仰起頭,霎時怔住了。她看到了葉暉。

他在樹上,坐得很高很高。他的身子被茂密的枝葉遮掩著,若不仔細看,當真就忽略了。此時,他靠著樹枝,一動不動仰著臉,唯有清亮的目光從樹影間落下來。

“別坐。那個已經壞了。”他說。

妍雅半天沒說出話來。肚子裏的疑慮和火氣就在這段壓抑中一波一波的翻湧上來,終於爆發。

“你怎麼在這裏?你——門房的人說你不在這裏!”

“我小時候他們總以為我在這裏麵,可我通常都不在。他們知道什麼?”葉暉淡淡地轉過目光。

“那你這兩天跑到哪去了?”

“沒去哪。”

她想,或許是他真的沒去哪裏,或許是他不想說。

咬了一下嘴唇,她告訴他:“黎梔……準備明天出殯。”

“嗯。”幾乎輕不可聞的一聲。

她又問:“你會來嗎?”

“嗯。”

然後便是沉默。好半天,妍雅仰頭望著他,直到發覺自己脖子痛了,才忍不住問:“你坐在那裏幹嗎?”

“看東西。”

“看什麼?”

葉暉回望她一眼,說:“你上來就知道了。”

他說完這句就不再理她了。妍雅瞪著眼睛望著眼前的槐樹。

很高大的樹,給她的第一直覺就是絕非自己可以爬上去的。他坐得那麼高,大概在離地兩層樓那樣的位置上。他在樹枝上,坐得很安穩的樣子,可這段距離對她來說卻顯得危險而遙不可及。他是料定她上不去所以才這麼說的嗎?

妍雅脫掉皮鞋,挽起裙子,抱著樹幹開始往上爬。在她第二十次要滑下去的時候,樹上伸過一隻手來。葉暉拉住她,把她拽了上去。

她坐在樹枝上猛的喘氣,眼睛瞥見腿上被蹭出的傷,急忙用裙子蓋住。坐在這裏,她的視線已經可以輕易地掠過育英院的圍牆。

牆外生著一排碧綠的植物。妍雅愣了愣,猛然反應過來。“是梔子花嗎?”她問。

葉暉點點頭。

這個季節,梔子花的花期已過,枝幹上隻剩下綠油油、寬厚的葉子。

想必再早幾個月,這裏必定是滿樹雪白,一片馥鬱的花香吧。

一股悲澀突然就湧上心頭。

“你很想她嗎?可是光在這裏看花有什麼用!你知不知道這幾天所有人都在找你?醫院裏她的東西都沒有人敢動一下。因為找不到你,爸爸才不得已決定了她出殯的日子,要是再找不到你,連她最後一眼你也看不到了!你與其坐在這裏,還不如……還不如——”說了兩遍“還不如”,卻發現實在不知道叫他還不如去幹什麼,她於是隻好沉默,迅速地又垂頭喪氣起來。

一個人死了,旁人的情緒不可避免的會被牽動。

一個最愛的人死了,又有誰有權利去插手他的傷懷?

過了半天,妍雅才喃喃地說:“你別這樣了。如果真愛她,就不要這樣對自己,她在天上看到了也不會開心的。”

葉暉卻笑了起來。“你覺得我愛她嗎?”

妍雅疑惑地望著他。

“我不愛她。至少不是你以為的那種愛。不過,因為她從小就在我身邊,我一直覺得她是可以陪著我到世界末日那天的人。她是男、是女其實無所謂,我隻知道她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他頓了頓,聲音變得冷淡:“可是,她卻先走了,丟下我一個。……我恨她。”

妍雅滿臉愕然。好久好久,她才說:“那我呢?我和我爸爸媽媽算什麼?我們不是你的家人嗎?你究竟把我們當什麼?”

葉暉看了她一眼,眼中帶著一絲冰冷和嘲諷。“家人?那是你的家人,你的父母,不是我的。我從五歲之後就再沒有過家。”他嘴角勾出一抹冷笑,“你說你把我當做家人,真令人受寵若驚。可是你到底把我當誰呢?你的哥哥?”他湊近過來,手指拂過她的下巴,“還是……另外的私心?”

一刹那間妍雅驚駭地幾乎掉下樹去。葉暉拉著她的手腕,攬住她肩頭。她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氣息。他的唇就在眼前。

“為了感謝你我是不是應該滿足一下你的心情?”魔咒一般的聲音低低回旋在耳邊。

“你——放開我!”她用力去推他,但沒想到真的這麼輕易就推開了——葉暉完全是順勢地鬆開了手,順勢地傾斜了身體,順勢地落下了樹去。

咚的一聲,人從兩米多高落在地上,悶悶的響。妍雅嚇呆了。

他躺在地上,周身一片落葉,臉色蒼白,發絲散在額頭上,眼睛緊閉。妍雅連跌帶滑地從樹上下來,她趴在葉暉身邊,聲音顫抖、帶著哭腔:“喂,你沒事吧……”

葉暉睜開一隻眼睛,一手擱在額頭上,一手伸向她。“過來。”

她被他攬在胸前,額頭貼著他的臉頰,除了心跳的聲音,什麼也感覺不到。但過了不久她就發覺額前有了濕意,一縷劉海漸漸變潮。依然沒有聲音,葉暉緊抱著她,臉上的液體不斷地從肌膚相貼的地方滑到她臉上。

妍雅在心裏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她一動不動地讓他抱著,然後任由自己臉上的液體也一並滑下臉龐。

葉暉出席了黎梔的葬禮,然後被曲迪帶回芬園住了兩天。

之後他又回到了學校,不再參加排球隊的訓練,也沒再住回到曲家。

那一年,妍雅十四歲,葉暉十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