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過多久,又有兩輛摩托車在不同時候從山外開進了山裏金雞寨小學,他們是來找楊曉曉的,換句話說,也就是他們對楊曉曉有意思,是來追求楊曉曉的。隻有代課老師春花,她沒有正式的工作,團團臉總是掛著兩朵高原紅,人不見得長得好,隻有一個在當兵的同學追求她,那些自以為有摩托車有好單位的男士沒有去找她,她在張桂芳、楊曉曉麵前不禁顯得有些自卑,所以她即使先到金雞寨小學來了一年多,話也不是很多,盡管她也希望有兩個騎摩托車的男人來追求她,也就像21世紀城市許多姑娘都希望她們的男朋友有小轎車一樣。
在一個漆黑的夜晚,我和張桂芳、楊曉曉、代課老師春花幾個不甘平淡的年輕人坐在一起,突然就萌發了一個奇怪的念頭,最先萌發這個念頭的是藝體師範畢業的鬼精靈張桂芳,像當初來金雞寨小學的路上,她突然萌發要發揮她的特長,譜寫一首“反動”歌曲的念頭,教她的學生以發泄怨恨一樣,她提議說:“看嘛!來追求我們的男的越來越多了,幹脆我們成立一個金雞寨‘高等愛情專科學校’,招他們做學生,給他們出考題,每隔一段時間對他們進行考試,對不合格的就開除,怎麼樣?”我和楊曉曉、代課老師春花馬上表示讚同。
這樣下來,張桂芳、楊曉曉、代課老師春花他們都有“學生”,就自任教授,唯獨我沒有“學生”,她們幾個商議了一番,幹脆就選我當“校長”,當“校長”也就不用直接帶“學生”了。這讓我想起一篇諷刺文章,說某個醫院進行機構調整,有一個人什麼醫療技術也不會,而別人都有業務專長,進了發揮業務專長的科室和部門,他哪個科室和部門都沒有去成,最後大家說,讓他當院長吧,就不要幹業務方麵的事情了!想著這個笑話,我先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哀,仿佛我就是那個被諷刺的對象,然後不禁笑了。
張桂芳問我:“書呆子,你傻笑什麼?”
我把我從別人那裏半路撿來的一句話拋過去:“女人真是一所學校,學生學好了就可以留校!哈哈……”
張桂芳把一卷課本狠狠扔過來,被我用手一擋,課本便灑落了一地。
9.放鞭炮
金雞寨“高等愛情專科學校”成立之初,教授們主要的授課方式是函授,通過書信來往把“考題”夾在書信裏,譬如,“你為什麼喜歡我”“你以前追過多少女孩”“假如我和你耍朋友,你對未來有什麼打算”,等等,讓每個學生進行詳細闡釋。然後,我和張桂芳、楊曉曉、代課老師春花晚上就把學生的答卷拿來大家評析,把一些精美的語句勾畫出來,把回答令人不滿意的地方畫上符號,再討論下一次的“考題”出哪些。
多數時候,在沒有“學生”試卷評析的夜晚,無聊像無數條蛇,從夜色的背後爬出來,纏在我們身上,令我和張桂芳、楊曉曉、代課老師春花渾身不舒服,總是想方設法弄出一些異常的舉動,使自己解脫出來。
放學以後,學校裏寂靜得隻有螞蟻搬運食物的聲響,我們仿佛掉進了宇宙的某處真空中。吃過晚飯,夜幕說落下來就落下來了,風開始無休止地搖著校園裏的幾棵槐樹,故意製造恐怖氣息。這座學校沒有修建之前,這裏是一片墳丘地,據說我們的寢室下麵就有好幾座墳,所以夜晚的每一絲動靜都可以令我們毛骨悚然。為了壯膽,我們總是大聲說話,把學校唯一的風琴搬到寢室,一邊彈琴一邊唱歌,消除內心的恐懼。
這天,學校剛剛發了工資,晚上張桂芳突發奇想,說今天應該慶祝一下,雖然每月隻有300多塊錢,但總算給我們發了,提議買點鞭炮來放。我和春花、楊曉曉積極響應。當然,跑腿的事情就自然落在了我這個唯一的男士身上。我三步並兩步跑到學校旁邊唯一的百貨店,向店主張二毛買了兩封“千子頭”鞭炮,掛到學校操場旁邊的洋槐樹叉上,我“啪”地打燃打火機,點燃鞭炮的引線頭,仿佛某部戰鬥影片開始上演了,戰士們發起了總攻,鞭炮聲像機關槍掃射時的“噠噠”聲,遠處可以看見學校這個碉堡在不停地噴火,槍聲在山穀間回蕩,令下地幹了一天活回來正躺在床上睡眼惺忪的人們耳膜像打鼓。“哪裏在放鞭炮?”“像是學校。”人們循著鞭炮在黑隆隆的夜裏閃爍的亮光說。“誰死了?”在渝、湘、黔交界的武陵山區,除非過年過節、紅白喜事、祝大壽,平時一般沒有人放鞭炮的,如果突然放鞭炮,那多半死了人。
死人是不講究時候的,隻要發現家裏哪個死了,家屬馬上會拿出鞭炮放,表示為死者送行。我們在這個似乎不合時宜的時刻燃放起了鞭炮,自然會引起學校周圍乃至更遠的村落的老百姓們的關注。學校周圍一些沒有入睡的群眾和學生紛紛跑來看熱鬧。張桂芳的一年級學生梅知林問:“張老師,你們誰死了?”張桂芳杏目一瞪,說:“你媽死了呢!”梅知林說:“我媽沒有死,剛才還在。”張桂芳馬上拿出唬學生的本領,咬牙切齒惡狠狠地說:“我說你媽死了你媽就死了,聽見沒有?”梅知林愣了半天,乖乖地說:“張老師,我知道了,我媽死了。”我和楊曉曉、代課教師春花在一旁陰陰地笑。
那天晚上真的死人了。
金雞寨山腳有一條通往山外的河流,穿過一座山的崖壁下天然形成的孔洞,人稱金雞寨天橋,孔洞的上方是金雞寨通往山外的必經之地。
金雞寨的小夥子金舵喜歡上了附近的銀花寨的姑娘殷苗苗,兩人很快墜入了愛河。可是雙方的父母請算命先生分別看兩人的生辰八字,看合得來不,算命先生說會克對方家裏的人,因此雙方父母激烈反對,不讓他們往來。金舵和殷苗苗兩人不信邪死活要在一起,都被雙方家人看管了起來。
這個夜晚,小夥子金舵通過木葉暗號邀約姑娘殷苗苗在金雞寨天橋見麵,兩人越說越傷心,抱頭痛哭。他們兩人決定遠走,去哪兒呢?金舵說去沿海吧!我們順著這條河流一定能到達,讓這條河流帶我們走吧!殷苗苗欣然同意!
他們覺得軀體是個累贅,相互綁在一起,從天橋上像斷了線的風箏栽進河裏。他們留下了軀體,讓河流載著他們的靈魂和愛情去遠方了。
小夥子金舵的軀體被運回了金雞寨。
金雞寨的小夥子們都被這淒美的愛情感染了,請陰陽先生來“打繞棺”,組成繞棺班子在喪家為亡魂進行超度。按照土家人的習俗,因為死在外麵,又是小夥子,靈堂設在偏棚裏,靈柩前的四方桌上供奉著紅色的靈牌,靈柩上鋪著紅色的繡花絨毯。打繞棺所用的牛皮大鼓就置於靈柩前的桌子旁邊,靈柩四周的空地就是人們打繞棺的地方。隻見掌鼓歌師走到靈柩旁,拿起鼓捶示意前來奔喪的客人,打繞棺開始了。擂響牛皮大鼓,隨著“咚咚咚”的鼓點節奏,掌鼓的歌師高聲唱出“待師”曲:“我打鼓來你出台,黃花引動白花開……”奔喪的土家漢子相邀上前,隨著鼓點踏著節奏,自然地走到靈柩前起舞,邊跳邊與旁邊觀看的鄉鄰一起唱著應和:“跳喪哎……”一領眾和,邊唱邊舞,現場氣氛歡快熱烈,歡送小夥子金舵的愛情和靈魂飄向遠方!
這個夜晚,鞭炮聲在金雞寨一陣接著一陣。
10.家訪
我和張桂芳、楊曉曉、代課老師春花總是做出一些非常人的舉動,仿佛這樣才能體現我們的價值和與眾不同。受金舵和殷苗苗淒美愛情故事的感染,張桂芳把她一年級班上兩個成績最好、長得最乖的男生和女生安排座位的時候編成了一桌,說是讓他們從小培養感情,有意識地製造一種兩小無猜、青梅竹馬,願他們此生不會有悲劇。
我們每天上的課基本上是排滿了的,正課、副課加起來每周有二三十節,相當於城鎮教師授課量的三倍,還要備課,所以,一天下來都感到疲倦,連做飯有時也成了一種負擔。楊曉曉眼睛一亮說:“幹脆我們都去家訪,晚飯也在學生家吃了,一舉兩得!”我和張桂芳、代課老師春花趕緊附和,說這個主意不錯,既了解了學生在家的情況,又和家長溝通了感情,晚飯也解決了。
那天放學的時候,楊曉曉揪住了她班上一個附近村落羅家溝的學生,說:“今天我們要到你家去家訪,叫你爸爸媽媽好好準備準備。”那個學生受寵若驚,飛也似的跑回去了。
我和張桂芳、楊曉曉、代課老師春花收拾停當後,再慢吞吞沿著田埂向羅家溝走去,像幾個閑得無事的人在散步,吹著龍門陣,不到十分鍾就到了。
因為近,所以後來羅家溝成了我經常“家訪”的地方。
到了那個學生家門口,楊曉曉迎上前去,阿哥阿嫂熱情地喊了一通,坐下來後就擺談學生的情況,擺談學生的未來和前途,描繪得一片光明,學生家長的臉上也就灑滿了陽光。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小學老師,她也是教育我們前程多麼美好,要為四個現代化建設貢獻自己的一切個人力量,還有那個給我們作報告的政府官員也是這樣的,可是後來我卻聽說他進了監獄。現在楊曉曉又在演繹著我的小學老師的經曆,我突然就有了一種莫名的悲傷。楊曉曉一直說到主人不停地點頭哈腰,說到主人把炕上的臘肉割下來洗好炒好,請我們坐上桌子吃飯方才罷休。我突然有些佩服起楊曉曉來了,覺得她也確實有些屈才,她應該去搞公關工作……我想著想著就笑了,僅僅一頓飯的私欲讓我們是多麼振振有辭,道貌岸然。
當我們走出學生家大門上路回學校的時候,我隱隱約約感到後背有幾根指頭戳得疼,我以為是張桂芳、楊曉曉、代課老師春花她們當中的某個搗蛋鬼故意捉弄我,我轉過頭去,看到她們離我的距離都很遠,而學生家大門口站著的學生家長滿臉堆笑,可是,當我轉過頭來,我又感到了後背的疼痛,並且隱隱約約有一絲聲音飄過來:“這些教師和鄉幹部一樣混生活呢!”
“我們比鄉幹部好多了,至少我們不把提留款、‘四費’收起來打牌賭博吧!”我氣憤地甩了兩句回去。我說的是實話,那些鄉幹部每次來收“四費”,首先便是在金雞寨小學辦公室玩“板子炮”“悶金花”等撲克進行賭博,賭到天黑就到村支部書記家裏吃了飯喝足了酒再搖搖晃晃回去。
張桂芳、楊曉曉、代課老師春花她們見我嘴巴嘟嚕著,就說:“書呆子,你又在念什麼經。”她們沒有聽見我說什麼,但她們都對我的這種自言自語習以為常了。
有時,我們也去離學校很遠的地方家訪,譬如老鷹寨。
我知道很多“家長”是歡迎我們的,它們是金雞嶺真正的家長。一直往大山深處走,山雞在樹林裏撲騰撲騰地報信,接著“咕咕咕……”叫個不停地致歡迎辭,快要冬眠的蛇還親自出門在我們身後一前一後繞過,表達它們的禮節,蟋蟀們彈著此起彼伏的多重奏,野兔在前麵山嶺上一蹦一蹦地跳舞,那時候還沒有流行的士高“兔子舞”,但是我們已經見識了真正的的士高“兔子舞”……我們經過金雞寨山腳從山裏流向山外的河流,張桂芳、楊曉曉、代課老師春花讓我這個男士背她們過河。我突然想起,這就是帶走金舵和殷苗苗靈魂和愛情的河流啊!難道這就是“愛河”?
“妹妹被幸福帶去了遠方,祝願她能如此幸福地生活一生……”河的上遊飄來斷斷續續的山歌。
我背著楊曉曉走到河中間的時候,我問楊曉曉:“我們這算不算共赴愛河呢?”
“啊!要死啊!憨包!”楊曉曉在背上使勁捶我的肩。
“不要動喔!否則真下水了啊……再動我們就飛起來了!像魚一樣飛起來了。”我其實看見了腳下水底明晃晃的天空和穿梭的魚。
張桂芳和春花在對岸把肚皮都笑痛了。
天黑了,我們在山裏越走越深,我望著天上的星星,越來越遙遠。
11.教室裏來了幾頭牛
來金雞寨小學任教兩個多月後,鄉中心小學行政班子組成了一個聽課評審小組,由馬校長帶隊,浩浩蕩蕩從山外向金雞寨小學開來了。遠遠望去,他們像許多粒黑豆撒在來金雞寨小學的羊腸馬路上,金雞寨小學主任張老頭一大把年紀了,卻依然像孩子一樣,把臉笑成了一朵花,搖曳在小學門口。據說每個學期都有這樣的聽課評審,並和期末教師考核掛鉤。
而我就叫苦了,這個學期開始以來,學校一直沒有給我發《教案書》和《教學參考書》,打聽才知道中心小學教務處在發書時不知什麼原因遺漏了兩本,主任張老頭說到其他學校給我協調兩本,也還沒有兌現,我找馬校長反映過幾次,他說:“你是師範畢業的高才生,要什麼《教案書》和《教學參考書》,發揮自己的創造力嘛!不要老是照搬《教案書》上的啊!”我說:“馬校長,我沒有教學經驗,需要借鑒《教案書》作為參考。”馬校長滿不在乎地說:“沒有關係!實在不行,向金雞寨小學的老教師請教嘛!”
我於是真的進行了兩個多月打破常規的教學。
現在,他們來聽課了,這些人塞滿了教室課桌與課桌之間的過道,目光遊移在我和他們手裏的本子、筆之間。我的額頭像一塊沙地,不斷地浸出水來,汗水吧嗒吧嗒順著臉頰流淌,仿佛我的隱私第一次被人窺視,有些尷尬。我硬著頭皮照著自己編的教案念完,下課的鈴聲就被張桂芳不失先機地敲響了。
課後我對馬校長解釋說:“馬校長,我這是教書以來第一次被別人聽課,有點緊張,加上我沒有《教案書》參考,有些不規範啊!”
“是啊!這堂課效果不怎麼好,年輕人,還得多鍛煉!”馬校長點點頭說。
馬校長說這話的時候,仿佛又成了某個戲劇中的演員,我聽見自己的牙齒在嘎嘎作響。
接下來是聽張桂芳的課。張桂芳上課就不像我那麼嚴肅認真了,她是藝體師範畢業的,具有天生的表演才能,在藝體教師稀缺的山區,她作為唯一一個沒有留在縣城被分配下區鄉,而且又從鄉裏分配到偏遠村小任教的藝體師範畢業生,心裏怨氣大,就與學生們演了一場雙簧戲。
“現在,請大家仔細看到黑板,跟著我讀昨天學習的幾個生字。”她大而化之的一揮手,指著黑板上的幾個漢字說。
“來……去……多……少……”學生們跟著張桂芳讀著。
“下麵,請幾個同學起來給我說一句話,這句話裏要有我們剛才讀到的生字。”張桂芳一本正經地說。
“今天,我們教室裏來了幾頭牛。”一個學生起來用“來”字造句。
全班“轟”地笑了起來。
……我看見坐在教室後邊的馬校長和其他幾個教師的臉成了豬肝色。
沒多久,鄉中心小學開會對全鄉教師上課的情況進行了通報,馬校長點名批評了我的教案不符合要求,批評張桂芳的課堂秩序不好,批評楊曉曉上課手舞足蹈的幅度過大,完全像跳舞。
總之,馬校長對金雞寨小學新來的幾位教師印象不佳,盡管金雞寨小學學生期末考試成績不比別的學校差。
印象不佳的結果對我影響頗大。
後來,我去參加成人高考,要學校簽字同意,才能去縣教委報名。
我來到鄉中心校,到校長辦公室向馬校長表明來意,把申請書恭恭敬敬遞過去。
馬校長翻來覆去地看著申請書又看了看我說:“年輕人啊,要有紮根村小的決心,你是知道的,我們村小本來就人少差老師,你走了誰來頂你的崗位呢?即使我同意了,你想想你那麼多節課,要是沒新教師去就得讓其他老師多幫你分擔,我的壓力大啊!”
我好說歹說,我說馬校長我的知識和能力還不夠,需要繼續深造,您就讓我圓一回大學夢吧!您看其他村小的您不是也放了人去參加成人高考嗎?
馬校長說,那是人家有過硬的關係人物打了招呼,這樣吧,看縣教委什麼意思,如果占學校編製,就不同意參加成人高考,如果不占學校編製,就同意參加成人高考。馬校長大筆一揮就把申請書和恐怕是他有史以來簽得最長的字給了我。
我一看,就傻眼了。
不占學校編製總不可能占縣教委的編製吧,縣教委還有好幾十號人都是把學校編製占起在教委辦事呢!不占學校編製縣教委那一關明顯通不過,說白了,其實就是不同意。
我拿著馬校長給我的簽字去找會計蓋章,邊走邊納悶,怎麼辦呢?
我突然想起我是憨包啊,憨包做憨事,有憨包的想法。我與眾不同的思維想象一定讓我能夠找到辦法。
我把我寫的另外一份申請蒙在馬校長給我簽字的申請上,用筆拓印了“同意”,其他的一概省略了,我拿去找會計冉老師蓋章的時候,他戴著老花鏡仔細琢磨了馬校長獨特的簽字,就蓋了章。
12.晚飯最好的調料
在張桂芳的“造句”風波後,我和張桂芳、楊曉曉、代課老師春花幾個人的膽子更加大了,肆意妄為起來。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們靠集體家訪維持著晚餐,但是,現在不時有金雞寨“高等愛情專科學校”的“學生”插進來,就不好把這些追求者也往學生家帶,慢慢地,大家又逐漸恢複了自己做飯。
我們把學校廢棄的板凳、柱頭搬到操場,我從學生家裏借來斧頭,一斧頭一斧頭把這些廢棄的板凳、柱頭劈成柴塊,當廢棄的板凳、柱頭以及學校可以用來做燃料的廢棄物都快沒有的時候,我們幾個就商議怎麼解決燃料的問題。我看了看操場周圍幾棵挺拔的洋槐樹,眼睛一亮說:“我們把洋槐樹的枝椏砍了,讓它晾一會兒就有成柴了。”張桂芳、楊曉曉、代課老師春花表示同意,說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我開始爬到樹上,揮動斧頭,把那天上公開課教案沒有寫好遭到批評的怨氣發泄了出來,我覺得我實在冤枉,這股怨氣通過斧頭鋒利的刃發泄了出來,幾下子就把一棵洋槐樹從一把“大傘”劈成了一把“小傘”。
張桂芳從廚房裏出來問我有火沒有,她拿去點火做飯。
我搜遍了全身也沒有找到打火機,卻萌發了一種惡作劇語言,我嘿嘿笑著,對著她那張鮮蘋果般的臉說:“我有欲火,你要不嘛?”
張桂芳先是張大了嘴巴,瞪圓了眼睛,在她看來,我這個老實巴交的書呆子也會冒出一句極富調侃意味的話,令她意想不到,她馬上反應過來,那張鮮蘋果臉一下子熟透了。
“死人,你也會占人便宜啊!”她從廚房抽了根竹竿,追過來攆我,把我攆得滿操場跑。
“這可是我們今天晚飯最好的調料!”我邊躲邊跑邊調侃說。
楊曉曉、代課老師春花在旁邊一邊拍手掌一邊附和說:“那是,那是,我們今晚都要多吃兩碗了。”
第二天,主任張老頭很生氣地找我去談話,說我怎麼把學校的洋槐樹枝椏給劈下來當柴了。我解釋說:“我有兩個理由,一是根據科學管理原則,把樹周圍多餘的枝椏劈了,樹才能充分吸收營養,才能把營養運輸到適當部位,才能長得更高更大;二是為了學校學生安全起見,把樹周圍的枝椏劈了,學生就難得爬上去了,你看,今天不就沒有學生上樹了嗎?”
主任張老頭想了想說:“嗯!還是你們正規師範生想得周到。”
不知道是哪位哲人說的,男人是泥巴做的,女人是水做的。我一直在思考,到底是水攪渾了泥,還是泥攪混了水,婚姻是一潭渾水,為什麼人們都要去趟那潭渾水呢?這是個永恒的話題。
我與張桂芳、楊曉曉、代課老師春花正在探討的時候,春花的“學生”曾誠來信了。
曾誠在西藏當兵,高原上比我們這裏更荒寂,戰友之間家鄉那些龍門陣擺完了就沒什麼話說了,業餘時間就是寫信,所以春花在金雞寨“高等愛情專科學校”成立期間,雖然隻招了曾誠一個“學生”,但她的信件並不比張桂芳、楊曉曉的少。
曾誠在信中寫道,他多麼盼望早一點回來探親,早一點看見春花,就像在高原早一點盼望春天來到,盼望看見春天的花朵,他希望高原上無休無止的大風把他的思念刮過來,他和春花能夠像高原的雪山一樣白頭偕老!
一向不太愛開玩笑的春花臉上兩朵“高原紅”更加璀璨了。
我說怪不得呢!
什麼什麼?張桂芳、楊曉曉半天沒回不過神來。
我說曾誠有兩個高原。我說怪不得呢,怎麼臉上長兩朵高原紅,原來是遙相呼應啊!
春花說,還是張桂芳、楊曉曉每周有摩托車接送現實些!
13.我們也掌握了別人的命運
我現在要再次開始描述金雞寨小學的夜了。天黑了,夜像一瓶墨汁,我們幾個年輕的住校教師和金雞寨小學都浸泡在墨汁裏,我們有些喘不過氣來。
我們都不喜歡黑,張桂芳、楊曉曉、代課老師春花就聚在我的寢室裏,靠著60瓦燈泡的光,明亮了整個小屋,夜就進不來了。在這種時候,總是有什麼仿佛要把我們聚合在一起,使之產生一種無窮無盡的聚合能量,仿佛隻要我們一分散,孤獨、寂寞、無聊……這些蛇就會迅速纏繞全身,讓人莫名地心慌,不知所措。最近,我和張桂芳、楊曉曉、代課老師春花結合區情鄉情校情,創造性地改進了一種撲克玩法,這種撲克玩法成了我們共同的無聊打發器、共同的開心果、共同的發泄工具。
大多數夜晚,我們在開完金雞寨“高等愛情專科學校”全體教職工會議、交流完“教學”心得後,就開始這種撲克遊戲。我們把一副撲克最重要、最起關鍵作用的幾張牌的牌名,按職務大小換成區工委管學副書記黃明、區教辦主任向如佛、鄉管學副書記王強、鄉中心小學校長馬進……這些職務和名字,這樣,我們在出這些牌的時候,不允許叫牌名,而叫這些人的名字,叫錯一個,就罰蹲。
“我出黃明……”
“我出炸彈,我把黃明炸了。”
“出個馬進……”
“馬進算什麼,我出向如佛,向如佛管馬進呢!”
“我出一個王強……”
我們分配來金雞寨小學的時候,我們的命運全都捏在這些人手裏,任人擺布,像幾枚棋子。我想起我的母親,這個可憐的農村婦女,在我畢業的時候,徒勞地提著一條煙、兩瓶白酒和我的各種證書去找她唯一能夠想到的親戚,她娘家的一個隔房孫子劉東,在我家所在的中學當校長,我母親好說歹說,想讓他幫忙把我弄進中學去。
“那哪行呢?區工委管學副書記黃明給我打招呼的都還有好幾個不能進呢!”劉東表示愛莫能助。
“你看我這個娃娃,他真的很行的,不錯的……”我的母親還在那裏死纏硬磨,聲音都變成了哀求調。
“我也知道他不錯,他在我們中學讀書的時候成績都是一二名的,但我也有壓力,我不能把他弄進來了把黃明副書記打招呼的幾個人擱在外麵吧!真的不行。”劉東一副頭疼的樣子。
我看見母親為了能夠讓兒子進離家近一點的學校以便照顧她已經步入年邁、體弱多病的身體而急得眼角流出了兩滴淚珠。
現在,這些人的“命運”反過來捏在我們手裏了,就是手裏的牌,我們想怎麼打就怎麼打,心裏就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感。
我後來還發現,這種把牌名換成人名的玩撲克方法,還是一種很好的記憶方法,要是用此方法來訓練那些嗜賭成性的官員或者社交家,絕對沒有錯,他們可以記住很多同僚、上級以及各界朋友的名字,不會碰上了某個熟人一下子叫不出名字來而顯得尷尬,人家也許還因為你一下子記住他而欣賞你呢!許多外國人有背別人名片的習慣,要是他知道這種方法,也就不會那麼辛苦了。這種玩撲克的方法真的值得推廣。
14.鼠患猖獗的日子
在鼠患猖獗的日子,我總覺得我有什麼東西不見了。
入秋以來,學校成了老鼠們的樂園,它們從田野裏搬運來糧食,藏到學校階岩縫隙裏,藏到屋簷縫隙裏,甚至藏到我寢室斑斑駁駁的水泥地層下邊,還在我的桌子腳邊挖出了一個小拇指大的窗口透氣,透過那個透氣孔,我能隱隱約約看見老鼠兩隻眼睛反射出來的天光,我不想我在寢室裏就有一雙眼睛從黑暗裏窺視著我,把我的隱私全部都窺視了去,我用小石頭把孔堵了好幾次,卻總是堵不住。
晚上,當我躺上床的時候,它們成群結隊來到我寢室的天樓板上邊,“吱吱吱”跳著、追逐著、嬉戲著,仿佛我的天樓板是為它們特意搭建的舞廳,來參加舞會的這些公鼠母鼠們就成了一群花花公子和浪蕩女子,互相挑逗、調情,釋放激情,在上麵跳著交際舞,常常因爭風吃醋而相互鬥毆,大打出手,偶爾有隻被咬落的老鼠,掉在我的床上,又慌慌張張順著牆角竄了回去……我學了幾聲貓叫,“喵喵喵……”這些老鼠無動於衷,隻是稍作停頓,然後又開始行動了。也許,在這沒有貓的學校裏,它們根本不知道貓為何物,更不知道貓是它們的災星,就像在這偏遠的貧困山區,山高皇帝遠,許多人不知道法律是什麼一樣。
白天,有時這些老鼠的膽子竟然大得讓我吃驚。那天,我去上廁所,有隻老鼠在廁所邊不緊不慢地遊蕩,見了我也不怕,轉過頭來和我對視了兩分鍾後,就大搖大擺從我身邊過去了,仿佛來檢查工作的某個領導,目空一切。
在鼠患猖獗的日子裏,我總覺得我有什麼東西不見了。我開始滿屋子尋找,開始心神不定在學校周圍四處遊蕩,我跑去問張桂芳、楊曉曉、代課老師春花,問她們看見我不見的什麼東西沒有,她們都說沒有看見,那是誰把我的什麼東西偷走了呢?我跑去問金雞寨治保委員,這個威武中透出憨厚的漢子說:“我敢保證,我們村沒有一個小偷,要說偷東西的,就隻有老鼠。”
“老鼠?”我似乎明白了什麼。
我晚上躺在床上,隻要閉上眼睛仿佛就有幾隻老鼠在我的枕頭邊,時不時從我腦門邊竄過去,我一拉開電燈,它們卻又無影無蹤。這時,我的腦海中一片空白。
我突然透過窗戶,看見幾顆星星的光輝從窗戶映入眼簾。那些美麗的星星,多麼像我丟失的理想、事業、愛情……遙不可及,它們在天空是多麼燦爛和誘人。在這樣的夜晚,我又想起了黃雪,婀娜多姿的身影,用手一撩劉海的姿態,銀鈴般的笑聲,溫馨的關懷和問候……也使我感到遙不可及了,她不知道我當了金雞寨“高等愛情專科學校”的校長,卻一個“學生”也沒有,而她現在正懷揣著理想,在大學的殿堂裏,有著傲人的氣質,和教授們展開辯論,成了人們羨慕的驕子……而我陷入了一座偏遠山村的絕望,我的眼淚吧嗒吧嗒掉了下來……黃雪是我的初中同學,後來我們一起相邀考進了師範學校。她就像潔白的天使,純潔無邪,我不願去傷害她,也不願任何人傷害她,我隻要看上她一眼就夠了,我知道這是夢的年齡。
那時候,我的近視眼很嚴重,黑板上的字麻麻餅餅。有一回我問同桌宏一個問題,他極不耐煩,說不會。我說,撒謊!明明還給前排的女生講過,那神采奕奕、口若懸河、談笑風生,這是怎麼回事?我還是用同學的真誠向宏請教,他竟說,不想講就不講。我突然想起了黃雪,我的眼睛不清楚的時候,她逐字逐句給我念,講解問題是那麼熱心,還會鼓勵和安慰我。
那時候,我們在樹蔭下擺著一個海南黎族美麗的愛情傳說故事:一位英俊的黎族青年獵手,頭束紅巾,手持弓箭,從五指山翻越九十九座山,涉過九十九條河,緊緊追趕著一隻坡鹿來到南海之濱。前麵山崖之下便是無路可走的茫茫大海,那隻坡鹿突然停步,站在山崖處回過頭來,坡鹿的目光清澈而美麗,淒豔而動情,青年獵手正準備張弓搭箭的手木然放下。忽見火光一閃,煙霧騰空,坡鹿回過頭變成一位美麗的黎族少女,兩人遂相愛結為夫妻並定居下來,此山因而被稱為“鹿回頭”。
我說:“你是不是那隻坡鹿?”
黃雪說:“你有黎族青年獵手的勇氣嗎?”
我說:“我一定有!”
我們也深深被彝族阿詩瑪的故事折服:有個彝族撒尼人姑娘名叫阿詩瑪,她聰穎美麗,與青年阿黑相愛。頭人熱布巴拉之子阿支貪戀阿詩瑪的姿色,心存歹念。一次青年人集會時阿支欲戲弄阿詩瑪,遭到斥責。阿支賊心不死,央媒人海熱帶著厚禮前去逼婚,又被斷然拒絕。於是阿支趁阿黑去遠方牧羊之機,派人將阿詩瑪劫走。阿詩瑪乘隙將與阿黑定情的山茶花擲入溪中,溪水立即倒流,阿黑獲訊趕回救援。途中被大山所阻,他用神箭射穿大山,開出通道,縱馬馳騁,快速前進。阿支用盡種種威脅和利誘手段,都不能使阿詩瑪屈服。阿支惱羞成怒,正要舉鞭毒打阿詩瑪,阿黑及時趕到。阿支提出要和阿黑賽歌,一決勝負。阿支賽輸,但仍不甘心,又企圖用暗箭殺害阿黑。阿黑憤怒地用神箭射穿寨門和大廳的柱子,箭射在了神主牌位上,阿支命令眾家丁用力拔箭,箭卻紋絲不動。阿支懾服,隻得將阿詩瑪釋放。
阿詩瑪和阿黑喜悅地同乘一騎回家。他倆來到溪邊,下馬小憩,阿支帶人偷走了阿黑的神箭,放洪水將阿詩瑪淹死。在阿黑悲憤的呼喚聲中,阿詩瑪化為一座石峰。
黃雪說:“假如有一天我成了阿詩瑪怎麼辦?或者有一天我必須離開?”
我說:“我不知道。我不想成為阿黑。”
而現在,我被現實版金舵和殷苗苗的愛情故事折服!
15.關於“高等愛情專科學校”的學生們
金雞寨“高等愛情專科學校”的學生們,除了星期五下午和星期一早上來回接送他們的教授外,從星期一下午到星期五上午,他們往來學校的次數也越來越頻繁了,學習方式逐漸從“函授”轉變成了“麵授”。或者這樣說,在一段時間裏,“高等愛情專科學校”開始紅火起來,而我這個“校長”也跟著生源的增加而沾光。
田小勇,楊曉曉的“學生”,我家所在地子虛區上一個中學的老師,年齡26歲,身材偏瘦,嘴唇上有一撮青油油的胡子,見到我們時的表情仿佛下級見到上級,一臉陪笑,我們說什麼,總是不停地附和。由於他所在的中學隔我家沒有多遠,我也就經常沾光坐他的摩托車回家。這樣,在很多時候我就不用走那條鞭子路了,盡管摩托車在上麵行使速度極慢,像跳迪斯科,有幾次甚至跳到路坎下邊的田土裏去鏵田鏵土了,但是摩托車的減震是好的,坐在上麵的感覺就是不同,像坐轎子,而我就像轎子裏麵的老爺,往那些沒有見過世麵老實巴交的山民羨慕的眼神裏穿過去,心中就有一種滿足感,這種感覺跟後來的人坐上豪華小轎車的感覺類似。那時我們就是想不同於那些一般的鄉村教書匠,總是想體現出自己的什麼,去得到鄉村教師沒有的東西。
當然,“學生”也有不把“校長”放在眼裏的時候。有一次,田小勇把我甩在了他任教的中學門口,留給我10多分鍾的路程,讓我走回家。我直接找來他的“教授”楊曉曉,利用我“校長”的權力,把這個事情進行了通報。第二天,田小勇就被他的“教授”楊曉曉狠狠地教訓了一頓,要求堅決杜絕類似情況的發生,並記“警告”處分一次。
但後來,田小勇還是因學習不專心,中途開小差,騎著那輛在鄉村誘惑許多人的南方125摩托車,到衛生院又去找一個護士妹妹耍,楊曉曉發覺後,沒有經過我這個“校長”就當場把田小勇給“開除”了。當田小勇厚顏無恥騎著摩托車再來的時候,我就讓那些受過“啟發式教育”的學生去實地研究摩托車的輪胎原理,讓兩隻輪胎不約而同和田小勇蔫了下去。
吳磊,田小勇被“開除”後,楊曉曉招來的學生,27歲,偏瘦小,看起來精幹,子虛區所在地的財政所工作人員。田小勇被“開除”後,我每回回家就換乘了他的摩托車,他的摩托車是新買的,比田小勇的豪華,值一萬多塊錢。吳磊因為工作單位好,經濟上比較寬裕,為人也就比較豪爽。我和張桂芳、楊曉曉、代課老師春花走到哪裏買東西或者吃什麼,他就成了我們的付賬先生,有時,我和張桂芳、楊曉曉、代課老師春花發神經質要從金雞寨小學跑到10多公裏外的區場鎮上去吃宵夜,他也毫不猶豫又叫了兩個有騎摩托車的朋友接我們到場鎮上去宵夜。有一次,我還在街上叫了一大幫“地痞”宵夜,身上沒有錢,他跑來就把錢開了……最後“考核”的時候,這個學生就合格了,果然,後來楊曉曉就把他終身錄用了,並且楊曉曉還通過他的關係調進了子虛區中心小學。
龍通軍,張桂芳的“學生”,26歲,小個子,子虛區中學教師,騎著一輛舊摩托車,我們把那輛摩托車用了一個貶義的稱呼,叫“彎狗”。龍通軍經常提著豬肉、水果、瓜子、花生之類的食品到金雞寨小學來,我和張桂芳、楊曉曉、代課老師春花對這個“學生”孝敬的東西毫不客氣地照單全收,然後做成美味佳肴,吃個精光。晚上,我們玩撲克的時候就消滅那些水果、瓜子、花生。官場上流傳著一句“不拿白不拿”,我們套用了這句話,給自己找了個借口,叫“不吃白不吃”。龍通軍這人經常說奉承話,但總是說得有點離譜,張桂芳是藝體師範音樂專業畢業的,他看見張桂芳從教室那邊走過來了,就奉承張桂芳說:“啊……你走路的腳都有節奏感,不愧是音樂專業出來的!”我和楊曉曉、代課老師春花忍不住在旁邊就笑彎了腰。
張桂芳其實並不喜歡她的這個“學生”,她隻是把這個“學生”當成了生活的一種調料,隻是為了好耍、開心,根本沒有打算終身錄用這個學生。但她平時還是毫不客氣地坐龍通軍的摩托車回家,又坐他的摩托車來上班。我這個當“校長”的都有些見不過去了,有次調侃說:“張桂芳,你天天坐龍通軍的車子,注意人家在車子後座上塗上萬能膠水,當心上去了被粘住下不來啊!如果下來了,當心你的褲子被扯爛成一個大窟窿,什麼都看得見。”第二天,張桂芳來上班的時候,我故意當真圍著她滾圓的屁股轉了一圈,自言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