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和心音的第二次會晤,魯生有點忐忑。上次,他親赴英倫幫助安頓心音母子,心音產後虛弱,不言不笑,魯生也隻好陪著她默然。
這次不同,心音打開門,就是一副客氣的笑臉,“真準時。”她笑,像微風中的花朵一般。胖胖的小旗站在學步車裏,好奇地打量陌生的客人。
魯生嗅到一股撲麵的芬芳,他不知那是因為花瓶裏新摘的鮮花還是麵前這個清妙佳人,又或者僅僅隻是他的幻覺。心音有種沁潤到骨子裏的柔潤,初為人母的她多了一種大地母神似的豐美,至少在魯生看來。
心音是魯生最喜歡的女明星之一,這種喜歡是少男式的喜歡,一點褻瀆的意味也沒有。初次聽到大旗說出他和心音的婚訊之後,魯生心裏還小小地失落了一番。
大旗事業如日中天,在演藝圈勢力驚人,身為大旗經紀人,魯生手中掌握了豐富的人脈和資源,大約五年前,魯生開始獨立包裝新生代男女藝人。大約因為明星見得多了,所以魯生更加懂得心音的可貴之處。
她闖蕩電影界十數年,但淳樸氣質始終未變,那個光怪陸離名利熏天的世界並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烙印,這需要多大的定力和理智才能辦到?她辦到了。這絕對不是一場輕鬆的戰役,但她最終還是贏了。魯生欣賞她欽佩她。
心音親自為魯生斟了茶,又把小旗抱在懷裏,一派的恬靜與羞澀。小旗貪看陌生訪客的臉,乖乖站在媽媽腿上,一點都不吵鬧。
魯生一向長袖善舞,此刻也不由為難起來,覺得很難啟齒說出此行來意。
心音眨了眨眼睛,她有些困惑但極力想掩藏起來。
魯生清了清嗓子,他突然有點嫉妒大旗的好運氣,嬌妻麟兒,多少男人夢寐以求,“這兒有一份文件,”魯生打開公事箱取出文件,“大旗希望,”魯生又清了清嗓子,“他希望交代清楚一些財產方麵的事情。”
心音又眨了眨眼睛,她完全沒有化妝,及肩的長發用粉藍色發帶束在腦後,素白的一張臉,濃黑精致的眉眼,每當她飛快眨眼魯生就不由聯想起一種非常美麗的洋娃娃。
“大旗希望把你們各自的財產分割清楚。”魯生把文件推到心音手邊。
心音仍是不解,她不懂大旗好端端的怎麼和她計較起經濟上的事情來,她拿起文件細細地看,麵上慢慢露出了然之色,了然下還有一絲痛楚。
“你完全可以不簽!”魯生忍不住為她出謀劃策,“你讓大旗由著性子對你,他隻會得寸進尺。”魯生說完有點後悔自己的僭越。魯生還有一句話留在肚子裏沒有說出來,心音你不能總是這麼悶悶的,拒絕簽字,讓他發急,讓他親自來找你。
心音苦苦一笑,“這麼說,他是在報複?”
“什麼?”魯生不解。
大旗出事之後,心音十分自責,她擔心大旗傷勢,但不敢致電問候亦不敢現身,她不會忘了大旗一再強調必須對他們的婚姻絕對保密。心音十分想為大旗做點事情,但她又實在想不出她可以為他做點什麼,如果她跑去看他,她一定會因為傷心過度而忘記偽裝,最終泄露秘密,所以心音隻有守在電視旁一邊看新聞一邊幹著急。大旗墜樓的片斷不斷播放,心音每次看心裏都像刀剜似的痛。如果她知道他那天要出外景完成這麼危險的動作,她絕對不會打那個電話刺激他,這一回,她錯了。知道大旗很可能傷重不治的時候,心音情願給他陪葬。那段隔著千裏萬裏為他祈福的日子,是心音一生中最灰暗的經曆。
“很公平。”心音強笑著說,一邊說一邊提筆簽名。大旗那種個性,吃了這樣大虧如何能夠善罷甘休?他要報複,她隻有忍著。
“公平?”魯生不知不覺提高聲音。
“是的,公平。”心音永遠忘不了她差點兒害大旗癱瘓,他給她的懲罰不過是不許她染指他的財產,何止公平,簡直寬宏大量,他明明可以借機不要她。
“心音!”魯生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他差點兒動手阻止她簽名。但魯生終究還是聰明人,大旗和心音之間,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外人看得清清楚楚,卻很難明白其中奧妙。
“她簽了?”大旗無法置信地重複,片刻前還得意洋洋的臉孔霎時布滿陰霾。
“簽了。”魯生輕晃杯中的伏特加,等待冰塊再融化一點。
“你真厲害!”大旗耷拉著眼皮,眼皮下射出怨毒的光芒。
“我怕你扣我工錢!”魯生笑道,他抿了一口酒,用象牙製的湯匙舀了半匙魚子醬放入口中細細品嚐,“不過呢,這一次買賣大功告成,功勞完全不在於我,而在於你。大旗,你的魅力無人可敵,心音知道是你希望她簽署那份文件,她二話不說就簽了,完全不用我多費唇舌。”他輕晃腦袋,露出不勝歆羨的表情,“如果可以,我真想和你換。”
“下輩子吧!”大旗脫口而出,“下輩子你也別想!”和他交換身份?這個魯生打得什麼主意?大旗警覺起來,“心音是我是我老婆,朋友妻不可戲!”大旗把話說白。
“你沒留意心音多麼美麗?”魯生無奈地聳聳肩膀。食色,性也,這可是名人名言。
“她美得像天仙一樣也不關你的事!”大旗的臉像長了黴的奶酪一樣臭。
“是你遣我去找她,我看到了她,總不能裝作沒看到,我們是朋友,我總不能騙你,”魯生說到這裏,故意頓了頓,大旗聽到這裏,麵色稍霽,魯生話音一轉,“我不能騙你,所以我必須說,心音真的很美,原來女人當了媽媽真的會變得更加漂亮。”
“閉嘴!”大旗暴喝,要不是顧念魯生是文弱書生,大旗的老拳早就揮上去了,大旗威嚇性地伸出一指衝著魯生鼻尖輕點,“閉嘴,我耐心有限。”大旗危險地低語,他的嗓音本就充滿陽剛氣的醇厚,壓低了之後像增加了度數的酒,撲麵都是醉意。
“你也太蠻不講理了!”魯生輕輕撥開大旗的手指,“心音一人獨居英倫,雖然不愛社交,但總有些事情需要和人打交道,比如給小旗聘請兒科醫生,或者購物途中發生小小交通意外,被交警攔住,你以為那些人都是女的不成?總有男人發現心音很美,我隻是其中之一,何況我還如此坦白,親自告訴你我發現心音真的很美。”
大旗隱隱約約意識到魯生的話裏有挑撥的成分。
“大旗,我突然發現倫敦對你而言是個錯誤的地點,你當初實在應該考慮送心音去中東。”
大旗正在火頭上,反應慢了半拍,“那裏一點都不太平。”
“噢,也對。不過,據我所知穆斯林女人都戴頭巾出門,外來女性也必須入鄉隨俗。”魯生一邊說一邊笑。
大旗這才意識到魯生調侃他,“不關你事!”他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我愛把心音擺那裏就擺那裏!”
“擺?”魯生故意重複這個用得十分不恰當的動詞。
“總之,這是我們兩公婆的家事,我不問你意見,你最好就給我閉嘴!”大旗狂吼。
魯生揉了揉耳朵,“遵命!遵命!”他取出心音簽好的文件交到大旗手裏。
大旗直接翻到最後一頁,飛快找到心音的簽名,然後眼睛一眨不眨地瞪了足足二十秒,“她真的簽了?”大旗沒來由地感受到強烈的挫敗感,就好像一擊重拳打在棉花上,力量全部反彈回來。
“二話不說!絕對沒有任何異議!大旗,你太太對你真的是唯命是從,你比阿拉伯蘇丹還幸福。”魯生繼續善意地揶揄。
大旗衝魯生威脅性地揮了揮拳頭,隨即又瞪著那個簽名發起呆來。心音的字工整娟秀又柔媚,像浸在清水裏的印刷體一樣,比他這種像隻剩兩根手指的人寫出的字好看百倍,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她竟然毫不猶豫地簽了名?這麼說,她完全不在乎他的錢?那她在乎他的什麼?
大旗原本一直盤腿坐在地上,過了一會兒像巫峽的白猿似的攀到沙發背上,又過了一會兒,他動作敏捷地騰躍到室內樓梯的鐵藝扶手上,魯生靜靜旁觀,不由開始擔心客廳中央的吊燈,那可是他花了十幾萬美金拍來的古董水晶吊燈,魯生很怕大旗過一會兒猴到那上麵去。
大旗單腳立在扶手上,孫悟空似的,一手托在下巴上,臉上一副深沉的表情,又像羅丹的思想者,另外一隻手裏捏著那份文件,越捏越緊,結實的紙張發出“吱吱”的脆響,大旗突然仰天長嘯一聲,雙手握緊文件用力揉搓,搓了半天之後,開始撕扯,片刻工夫,那份厚達七頁的“婚後財產協議”變成了一瓣瓣的紙花由半空灑落。
魯生鬆了一口氣,他抬頭看了看自己心愛的吊燈,十分慶幸它逃過一劫。
大旗撕完文件,將臉埋進掌心,低低地嗚咽起來,像受了傷的小狗。心音甚至不喜歡他的錢。那麼,她為什麼願意和他在一起?也許她僅僅是需要一個掛名的丈夫?一個能與她生孩子的健康男子?很多強悍的女人不都如此嗎?大旗天馬行空地猜想。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失去了他強大的自信力。
也許,在心音眼裏,他隻是一個小白臉而已。哦,不對,他也許還算不上是個小白臉呢,他沒有小白臉那種俊美。
一直以來,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心音,不是嗎?
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