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一章 百折千磨情不改(中)(2 / 3)

(高山流水覓知音,夢裏猶待子期魂。菊生,我需要你。)

沈菊生·七月·《王孫遊》

綠草蔓如絲,雜樹紅英發。

無論君不歸,君歸芳已歇。

(物是人非事事休,嘯泉,你知道嗎?)

龍嘯泉&沈菊生·八月·《中秋擬古》

八月菊已黃,清陰月未現。漫言敘相思,何處得團圓?

淒淒孤雁過,愁眉任長斂。腸中車輪轉,簫管不能言。

所悲不見思,何以致拳拳。

(相思何處說?空有當時月;月也異當時,團圓照鬢絲。)

龍嘯泉·九月·《采桑子》

彤雲久絕飛瓊宇,人在誰邊,人在誰邊?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銷被冷殘燈滅,靜數秋天,靜數秋天,又誤心期到下弦。

(菊生,你還好嗎?請快回到我身邊。)

沈菊生·十月·《風景》

你在窗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橋上看你。

月光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嘯泉,我病了。很難受。)

龍嘯泉·十一月·《Sudden Light》

You have been mine before往昔你曾屬於我

How long ago I may not know多久前我已然忘懷

But just as the small swallow's soar但當那小燕子高飛

Your neck turned so你的螓首微偏

Some veil did fall麵紗滑落

I know it all of yore我想起了過往種種

(我可以嗎,菊生?再見你一麵。)

1942年秋·上海

淅淅瀝瀝的雨在窗外交織成一張憂鬱的網。龍嘯泉輕啜了一口酒,用手爬梳了一下頭發。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果然如此……望著窗外一片灰白的景致,他突然發現了深秋的底色是灰白。灰白的天空,灰白的街道,灰白的樹木,灰白的,在雨中飄零的柔弱白菊……

菊生。嘯泉在心裏默默地念這這個日日夜夜啃噬他心靈的名字,每當這個時候,排山倒海般的悔恨和歉疚總是很輕易地就淹沒了他,讓他不能呼吸,讓他心痛逾恒。“對不起……”低低地喃喃自語減輕不了痛楚。

菊生呢?他為什麼不在這裏?什麼?你把他趕走了?你……混蛋!那是妙娟在得知菊生被釋放後過來看他時對嘯泉說的話。那也是嘯泉這輩子經曆的最最晦澀苦悶的一天,聽了妙娟石破天驚的真相,他額汗涔涔而下,身子發顫。回想菊生那天的確是一言未發……他真的永遠地失去了他那清朗幹淨的聲音嗎?

為什麼?妙娟含著淚問他。菊生為了你永遠也不能再唱戲了……你竟然沒有好好珍惜他?!

嘯泉懊喪欲狂。老天!自己究竟對他做了什麼?這之前他也發覺菊生並沒有在振聲唱戲,可他自以為是地斷定是菊生沒臉再繼續唱下去了。

他永遠也忘不了最後妙娟是哭著向他吼出聲的。“除非是帶著菊生,否則以後我也不再見你!”

咎由自取,眾叛親離。嘯泉想著這再合適不過的八字考語。但是自己犯下的錯誤竟然要讓菊生承擔後果,嘯泉自覺百死莫贖。

菊生的消失讓他每天生活在悔恨和恐懼之中。他怕,怕菊生想不開,那樣的狀況足以令任何人絕望;他怕菊生窮困潦倒,那天夜裏他是身無分文地逃出龍家的;他怕菊生會自暴自棄,他曾經不止一次在噩夢裏看見菊生投靠了張宗遠……然而他最怕的,是菊生也許永遠也不會原諒他,不是因為對他的傷害,而是因為他居然沒能信任他!

所以,盡管菊生的行蹤並不難找,嘯泉卻沒有勇氣去見他。不久前他得知了菊生的住處,但一次也不曾上門去找過他。他甚至不敢派人去打探他的近況,生怕褻瀆了他。可是他想悄悄看一眼菊生的念頭卻是一天比一天強烈。隻要看他現在怎麼樣了,一眼就好!

一口氣喝完剩下的酒,嘯泉抓起外套就往屋外走去。走出大門他發覺雨勢漸漸小了。一個拉車的人在不遠處的樹下避雨,他草帽戴得低低地似乎在打盹,看起來是沒有什麼生意。嘯泉憐他風雨困頓,於是原本不打算坐人力車的他開口喚那人過來。

“到閘北。”他坐進車內簡短地說。那人聽了一呆。嘯泉以為他嫌遠不願意拉這趟生意,“去吧,我給你雙倍的價錢。”車立刻在顛簸中行進起來。

不知道他在不在家?嘯泉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菊生身上。如果能夠見麵,他知道自己絕對不能夠滿足於偷偷看他一眼。但他沒有臉見菊生嗬!

到了嘯泉指定的地點,車夫放下他。嘯泉付了車資後對他說:“你在一邊等等,我說不定呆會兒還要坐你的車。”他沒有可以見到菊生的把握。那人含糊地應了一聲拉著車走開了。

嘯泉走進一個又窄又潮濕的小弄堂裏,那充斥的怪異氣味讓他不適。早有心理準備菊生會因為他的錯待而受苦,可是真的看到這樣的狀況,嘯泉的心還是狠狠地糾結著。他看到了那間房子——低矮的屋簷和粗糙的土牆。

門窗緊閉,菊生好像不在家。嘯泉有些失望,但又像是鬆了一口氣。抑製不住一個近乎瘋狂的念頭,他衝出小巷隔著馬路遠遠地向那個還在等他的車夫揮手,口裏對他喊道:“這附近有沒有鎖匠?給我找一個來!”那車夫愣了一下沒有反應,“我……我的鑰匙丟了。”嘯泉知道自己的行為很可疑,但他覺得自己如果不這麼做的話遲早會更加瘋狂。那車夫隨即沒表示什麼徑自去了。

不一會兒來了一個老鎖匠。老頭打量著要讓他去開鎖的嘯泉,此時的嘯泉非常感激自己頂著一張看似非常誠懇的臉。其實以他的外表氣質,老頭打死也不相信他住在這裏,但是他看嘯泉不像是要作奸犯科的樣子,而且他也沒興趣得罪他,最重要的是這間簡陋之極的破屋子應該沒有什麼好覬覦的吧?於是老頭依言替嘯泉打開了房門。

屋裏同屋外一樣簡陋,一床一櫃一桌一椅而已。嘯泉走進去,一股黴濕直衝鼻端。除了這個味道沒辦法消除以外,菊生把屋子收拾得很整齊。嘯泉抓起他掛在椅背上的青色粗布衣服,低頭湊上去體會著那稍嫌粗糙的質感。熟悉的清新味道趕走了異味,嘯泉的眼眶頓時一熱。環顧四周,桌上有一盆叫不出名字的漂亮小花兒兀自盛放著,土土拙拙的模樣十分惹人憐愛,嘯泉伸手輕撫上那纖細的花瓣,柔嫩的觸感像菊生的唇。他用屋裏惟一的水杯倒了一杯水,慢慢喝著,這樣就像在吻著菊生了。他東轉轉,西摸摸,仿佛這鬥室裏有著挖不完的寶藏。

嘯泉知道他這樣做很變態,但他無法停止。然而在他看到菊生的床頭放著一部未編完的話劇劇本時,他更止不住的是眼中潸然而下的淚水。不愧是他所愛的菊生!縱然遭受不公平的對待,縱然失去所有,但他沒有如自己想象的絕望、潦倒和自暴自棄,在逆境中他似乎活得更積極,更充實,更高潔。

嘯泉為他心折得幾乎要自慚形穢了,但他也隱隱有些不安——看起來菊生並不是那麼地倚賴於他嗬!沒有了他,菊生一樣過得很好的樣子。如果菊生不再需要他……嘯泉的心裏一陣著慌。別傻了,他不恨你就該偷笑了。怎麼可能還……他苦笑著提醒自己。

怕菊生突然回來,嘯泉不敢多待,匆匆地收拾了一下離開了菊生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