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同主講人費列克斯聊了聊。他今年二十六歲。問:你做這種研究,漢語必須非常好,至少閱讀能力得非常強,你的漢語是哪裏學的?他說,他是在牛津讀的中文本科,後來又去中國南京學習過。又說,差不多本科一讀完,便到劍橋來念博士了。他強調,按英國體製,讀博士前不需要讀一個碩士學位。我說這跟中國情況迥然不同。中國人本科畢業後,一脫一層皮才能考上研究生;研究生畢業後,又隻有很少的人能考博士,難度也非常大。他還說,星期二、星期四龍應台演講他來不了;他是一天主教會唱詩班的成員,要去練唱。聽了這話,我開他玩笑說:卻原來你是個“唱詩班男童”(choir boy)!又問:有沒有過變聲的麻煩?他說是十八歲以後才參加唱詩班的,這樣就避免了十五六歲變聲的問題。
5月14日星期一
沒趣的F·R·利維斯
晚上讀完了F·R·利維斯的《小說家D·H·勞倫斯》。此書1955年出版,除了“引言”部分激情澎湃地狠批文壇大佬如T·S·愛略特一類人有意識地壓製勞倫斯,很值得一讀以外,其餘部分並不值得讀。總的說來十分沉悶、乏味。引文太多太長,有時一段引文竟長達三頁,用現在的學術規則來看,絕對是犯規。現如今,如果有讀文學的博士候選人膽敢這樣寫論文,是拿不到學位的,恐怕連答辯機會也得不到。不過話說回來,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沒有利維斯的大聲疾呼,勞倫斯很可能仍被視為一個二流作家。
5月15日星期二
小腳與巨乳
晚上同約翰聊天時,談到了中國舊時裹腳的習俗。
“這種習俗很令人厭惡,很不人道,”約翰說。
“女孩子開始裹腳的幾個月裏會吃一些苦,再往後就不是大問題了。至於是不是‘令人厭惡’,那要怎麼看。”
“你們中國人有什麼看法?”約翰好奇地問。
“女子裹腳是特定曆史狀況下形成的習俗,盡管有今人看來不人道的一麵,但在當時條件下,對於許多人家來說,卻是非常必要的,對於婦女本身來講,也是實現人生價值的一個重要的方麵。”
“這個我倒是從未聽說過。”
“其實無論東方還是西方,人性是相通的。西方也有大量類似於中國裹腳的習俗。”
“比方說?”約翰睜大了眼睛問。
“十七世紀以來逐漸發展起來的芭蕾舞,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你不覺得至少從外形上看,芭蕾舞女演員的腳尖與舊時中國婦女的小腳相似嗎?”
“的確很相似。”
“當然,芭蕾舞女演員的腳尖、腳弓包含了大量語言,或者說富於藝術表現力,同小腿、大腿乃至整個身體配合起來,能表達豐富、細膩的情感。但你不得不承認,芭蕾雖然是一種藝術,卻是建立在對身體的人為操縱甚至扭曲之基礎上的。”
“芭蕾是藝術,而裹腳根本不是,”約翰說。
“按柏拉圖的說法,藝術歸根結底是人類性欲(Eros)的外化;按弗洛伊德理論,藝術不過是人類愛欲的‘升華’(今人不如古人直率,但凡在與性有關的事情上會遮遮掩掩,所以發明了‘升華’一類詞語)。裹腳雖然稱不上‘藝術’,卻是通過對身體的改造,人為地製造出一種額外的性器官——小腳(在極端情況下會有“三寸金蓮”)。正如現代西方以女性的豐乳肥臀為美,舊時中國以女人小腳為美。男人對婦女的小腳欣賞或不欣賞,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她們的自我感覺,影響她們的婚配,最終影響她們的社會地位。”
“可是芭蕾是藝術,而裹腳根本不是,”約翰仍然不太明白我的意思。
“我要說的是,在一個更深層麵上,人性是相通的。甚至在女性的腳被用作性器官的替代品方麵,西方和東方也一樣。不然,為什麼在‘欲望城市’(Sex and the City)電視係列劇裏,曼哈頓一家時髦鞋點的男店員會在一個女顧客試鞋時逮住她的腳不放,撫摸、把玩個不停?事實上,西方人和東方人都會通過操縱身體來改變自我、擴張自我。這種改變了的、擴張了的自我歸根結底是人類性欲或‘權力意誌’(借用尼采的術語)的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