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霞名為山莊,其實跟那種石頭的山沒有任何關係,它既不依山而建,也不傍嶺而居。就連莊園後方的一條川流而過的小溪,也因為是枯水期而幾乎幹竭。不過,既然有水自有源,已經充分享受過自由空氣的恩同閑閑沒事幹,就溯流而上,想看看小溪的盡頭有什麼。
小溪的盡頭什麼也沒有,隻有一堵牆。但是煙霞山莊年代久遠,近年來又缺乏管理,總有照料不到的地方。所以,小溪盡頭的那堵牆已經傾頹,隻剩下三尺來高,而牆的那一麵——
看來,這條小溪是天然的。恩同站在牆的這一麵朝另一麵張望著,然後就立即被那如火的楓紅所吸引。
好、好、好漂亮哦!驚歎已經不足以形容她此時的心情,已經呆住的恩同隻能瞠目結舌地瞪著那滿坑滿穀的楓樹,瞪著那幾乎無邊無際的紅。集結成林的楓樹形成一片火海,一陣冷風掃過,不但掃下幾片落葉,更賦予那豔紅火般的生命,不斷地燃燒著、燃燒著。
當恩同清醒過來時,她已經跨過那斷壁,置身在那片奔騰的火海中。身在林中與置身林外看這片楓林又是另一種感覺。在林外看見這幅景象就隻是看見一幅難得一見的美景而已,身在其中時,卻覺得天是紅的,地是紅的,世界都是紅的!那紅,紅得那麼誇張,紅得那麼耀目,也紅得那麼惹人心醉。
又是一陣疾風馳過,樹葉被吹得刷刷作響,幾片禁不住考驗的,終究脫離了母體,落英般地飄落而下。落葉輕刮了恩同嫩嫩的臉頰一下,才又繼續往下落去。微微的觸感刺得恩同咯咯地笑出聲來,縮著脖子,怕那葉兒再搔她的癢,卻又期許再回味一次那麻麻癢癢的滋味。於是,她開始在偌大的紅楓林裏放足奔跑,讓刷刷的落葉不斷地落在她的頭上、臉上、身上。後來覺得不過癮,幹脆一把抓起地上厚厚的落葉向上拋去,自己製造出一陣紅楓雨。
跳累了,跑倦了,也笑乏了,當恩同開始想念大廚的好手藝時,卻發現,自己已置身紅楓林的深處,前、後、左、右,都是燃燒的紅,都是沉醉的紅,仰著頭,發現昏黃的日光甚至透不進緊密的林中來,當然也不可能知道現在是何時許,垂下首,看著自己一雙小巧的天足陷在厚厚的一層落葉中像行在雪地似的。聳聳肩,對這種上不見天,下不著地的狀況不是毫無所覺,實在是——她餓了!
她很能吃,因為她很易餓,而一旦她感覺到饑餓的時候,身外的一切問題都仿佛會變得無足輕重,身體除了泛著胃酸的胃,其他部位的感覺也會消失無蹤。所以,吃完她隨身“儲藏”在身上的糧食——一塊酥油餅,在更大的饑餓感攫住她之前,恩同小巧的鼻頭皺了皺,努力在空氣中搜索著任何與“食物”相關的氣味。
有了!因穿著棉襖、棉褲而顯得臃腫起來的小小身子跳了起來,把自己從深深的、已經憔悴的“葉屍”中拔了起來,然後向準了一個方向,蹦蹦跳跳地跑起來。也不管自己更往楓林深處行去,更不理會自己是絕不能找到回頭的路的,一切隻因為她餓了。
紅楓林的深處有一間小竹屋,孤孤單單的一間,大概有些年頭了,帶著一種曆盡風霜後的暗沉和淒美。不過,看來挺紮實的,當楓葉刷刷刷地響的時候,它倒是動也不動。竹屋旁邊搭了個簡陋的棚子,裏麵放了幾件漆黑的炊具,大概是做飯用的。此時,炭火爐上正放了個藥罐子,裏麵的藥汁咕嘟咕嘟地響著,一陣陣藥香也隨之撲鼻而來。
恩同就是聞到藥香才跑到這來的。她當然不是想來跟這裏的病人分一杯羹啦!隻是覺得既然有藥味,自然有人嘛!隻要找到人,她不就能找到吃的了嗎?而且,恩同又皺皺圓圓的小鼻頭,像狗狗般地嗅嗅,方才遠的時候隻聞到藥香,這下一靠近,就嗅到飯香啦!飯菜不在棚子裏,應該是在那間敞著嘎吱作響的木門、一塊藏青色的擋風簾飄蕩起伏的竹屋裏。
“有人嗎?”四下隻有風聲、樹葉輕擦的刷刷聲和水滾的聲音,這個地方看起來還真不是普通的詭異,但為了那能止饑的食物,恩同還是小小聲地問了一聲。隻是她那種比水聲大不了多少的貓叫會引出任何與“人”有關的東西才怪!既然沒人回答就表示沒人(有藥有飯香卻沒人那是什麼邏輯?),但是為保險起見,她還是再確定一下吧!
恩同撿了塊拳頭大小的石子,在褐黃的竹子上砸出清脆的聲音,據說這招叫做“投石問路”。
靜待了幾秒,石頭沒有引出任何狂怒的巨漢,於是恩同就很心安理得地走上前,掀開了擋風簾。
其實,屋內是有人的。隻是,恩同的眼睛跟她的胃已經連成一線,隻顧盯著一張陳舊的竹製小幾上的一碗白飯和幾樣小菜吞口水,根本沒注意到,十步見方的空間裏有幾件破舊的家具,其中,那張好像也是竹子編的小床上就睡了一個人。
耶?飯菜都是熱的哦!恩同開心地摸摸飯、再探探菜,嘿嘿,連筷子都準備好了啊。看看屋子裏惟一的一張竹椅離她很遠,倒是坐床挺方便——床、床上有個死、死人?!恩同倏然往後一跳,不知道自己碰到什麼,發出一聲巨響,但隻要是幾上的食物沒遭殃,她也懶得理會,眼前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她去做!
向前邁了兩步,短短的腿做出隨時逃跑的準備,梳著兩個小圓髻的頭顱輕輕地向前探去——
床上的男子有著瘦削的臉形,寬闊的薄唇,鼻梁俊挺完美得就像是一件上好的藝術品,從他的眼線來看,他應該擁有一雙狹長的眸。
這個容貌——恩同狐疑地歪著可愛的頭顱,又向前移了兩步,在竹床邊站定,卻沒有再隨時落跑的打算。這個人好眼熟哦!好像在哪兒見過似的!恩同開始在心裏細數有哪些她該知道,卻偏偏記不住的男子,但十根手指從老爹大哥數到擔任她護衛工作的閻大哥,再到她那剛出生還沒長牙的小侄子,都沒找到這張對她來說異常熟悉的男子。難道她是在夢中見過他?好奇怪,她是在做夢嗎?她伸出右手在自己肥嫩的臉蛋上掐了一把。
“啊——”因那真實的痛感而叫出聲來的恩同迅速地用手捂住已出口的痛呼,在看到男子的呼吸依舊平穩後才緩緩的放下手,繼續打量起床上的“睡美男”來。不過,如果她不是在做夢,就是她夢裏的人走到外麵來了。隻是,說到熟悉,好像又不是那麼一回事,仿佛這個男子在她的記憶中應該是另一番模樣。例如,他的皮膚應該更白皙,而不是現在的死白,也沒那麼粗糙,上麵更沒有那麼多細小的疤痕,特別是那道從左邊眼角直直劃過鼻梁,延伸到右邊臉頰的疤痕,讓人看了隻能用觸目驚心來形容,讓原本稱得上俊美的好相貌也變得猙獰起來。而且,他好瘦哦!恩同的右手食指頑皮地戳戳男子無肉的雙頰,再戳戳裹在棉被中雖然高大,卻同樣沒什麼肉的胸膛。外麵的爐子上還熬著藥,看來他病得不輕喲。
此時,男子鋒利如劍的雙眉輕輕擰起,高大的身軀也輕輕掙紮起來。他怎麼了?恩同疑惑地打量著在睡夢中仍充滿不安的男子,他被夢魘住了嗎?恩同的身子又緩緩地向前傾了幾分,圓潤的小手也隨之從下往上悄悄搭上床上男子完全皺在一起的眉眼。
“別怕!我陪你!”
咦?!她在說什麼?直到話已出口,恩同才發現自己說了奇怪的話。可是,看著男子漸漸開始舒展的眉宇和不再掙紮的身子,再看看自己被男子攫住的右手,她又有一種此情此景就該說這句話的錯覺。算了,他是病人嘛。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雖然她還沒那麼偉大,但也總算做了一件好事了吧?而且,如果對他施恩,她吃他的飯的時候才能夠理直氣壯啊!
為自己怪異的言行找到理由的恩同沒再在這等小事上繞圈子,幹脆伸長左手拖來一張凳子,再把放著飯菜的竹製小幾也拖了過來,就這樣坐在主人的床邊吃了起來。
嗬嗬,右手被抓住,她還有左手呢!
也不知是恩同的“神奇”右手真起了作用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反正那個人還睡得真死,她發出那麼大的噪音他都沒有一點反應,就連她把幾上的飯菜吃了個七七八八他都沒有起來抗議一聲。
看來做好事還真是有好報的。恩同有點得意洋洋地拍拍已經鼓起來的小肚子,嘴裏哼著她自己編出來的歌謠,左手繼續伸長了想拿那碗有著淡淡墨魚味道的湯。
“多吃飯,身體壯!多吃菜,美姑娘,多喝湯來吃飯香,你看我是不是一個——”逗笑的歌聲倏然頓住,伸出去的左手在離湯碗五寸的時候再也伸不過去——
恩同緩緩地將身子向右後方移去,水晶般的明眸也以極緩的速度向下望——望進一雙亮得出奇的黑眸裏,再然後——
“啊——”綿長尖利的叫聲幾乎衝破了屋頂,“放開、放開、放開啦——”恩同用力甩著手,卻怎麼也甩不掉那一隻在右腕,一隻在左腕的兩隻“螃蟹夾”。
“放開啦——”尖叫的聲音已帶哭腔。雖然是她自己甘願把右手“借”給他的,雖然也是她吃掉了他的午餐,但他也用不著用那麼大的勁死死地抓住她的雙手,不會是想死了拉她當墊背吧?!恩同驚恐地睜圓了本就大大的眸,終於有了一點危機意識。但怎奈雙手都在別人的掌握之中,所以隻能哭號地幹著急。
“別走、別走、別走!”原本躺在床上如挺屍的男子半坐起身,同樣睜圓了狹長的眼,隻不過他是因為興奮,因為他整張臉都散發著奇異的光彩,死白的頰甚至因興奮而燒紅,嘴裏不斷地嚷著“別走”,一雙修長卻瘦可見骨的手以幾乎劈金斷鐵的力道抓住了恩同的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