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這個樣子,也不怕被人當成刺客給砍了。”錦藍一語甫出,忽然覺得恍如隔世地熟悉,曾幾何時他也說過同樣的話?一時微微怔在那裏。蘇離拉下兜帽,在他麵前站定,月光如霜披灑一身,玉樣容顏讓他心底慢慢浮起鏡花水月四個字。誰也沒有開口,從她的目光中錦藍已經知道了她來這裏的所有理由和解釋,動機、意義……一覽無餘。
蘇離定定看著他,眼底慢慢滲出哀求,錦藍不等她口中吐出具體字樣的話語就轉身走開,他知道她想說什麼——至於會不會真的說出來,那不是他該考慮的問題。蘇離啞然地看他匆匆走入帷帳後,片刻後又匆匆走出,手上多了一個包袱,心中立時明白過來。錦藍靜靜把包袱遞過去,臉上一片欲蓋彌彰的風平浪靜。
蘇離垂下眼簾去看著它,慢慢抬起手來抓住包袱邊緣。在逃亡至錦國的路上,在那晨昏渾噩的一個多月的時光裏,她不止一次地想過錦藍可能對這個包袱所作的處置,甚至,在他焚燒它時的表情,也曾經清晰地浮現眼前。
她沒有想到真的能夠再從他手裏接過這套泛著幽深藍澤的衣服。這不僅僅是一件物什,而是一個符號,一種信念。錦藍低低道:“居然一直忘了還你,拿去吧。”
蘇離抬起眼:“當初你是忘了替我燒它,還是根本不想燒它?”
錦藍沒有回答:“很晚了,你該回去了。”
蘇離回頭看一眼那扇門:“我踏出去了,自此以後還有機會見到你麼?”
話語間透出無限悲戚,錦藍不語,蘇離又說:“我在這世上早就孑然一身,報仇後更是了無牽掛,在錦國的日子心裏所希望的,也就是看到你平安歸來,現在所有心願都一一實現,上天待我已經非常仁厚。我來隻是為了告訴你,他日倘若傳來的是你的死訊,我願意和你共赴黃泉,形影為伴,所以如果你對我的性命尚有一絲顧念,請你修行時無論如何也不要放棄求生的意念。”
她的語氣從哀傷轉向平緩,到最後已經變得輕和,卻灌注了越來越巨大的決心,錦藍一怔,舉目望去,眼前隻有淡定神色,他試圖找出絲毫謊言的影子,卻不得其果。蘇離淡淡笑了:“生不能相知相伴,把酒言歡,甚至不能讓你相信我,至少死後在另一個世界,沒有這些那些的顧慮。”
良久良久,錦藍低聲開口:“我到底看懂了你幾分?”蘇離靜靜望著他道:“你不曾試過來懂我。”錦藍垂眸,片刻後輕輕抬起:“你答應我,無論如何不可自尋短見。”兩行清淚從蘇離眼中奪眶而出,“那你就不要死!”清幽苦澀的發香傳來,錦藍終究忍不住,展臂把她抱在懷中:“你在外麵的梅花樹下站了多久?”久得落英在身上留下了悠遠的餘香。
“為什麼我們總是分合離散,擦身而過?什麼時候才能不用過這樣的生活?”
蘇離睜大眼睛看著錦藍,在聖國時的他原先有一些劉海,回來後全都後梳,顯得一下子大了很多,一雙眼睛開始透出不留餘地的犀利和精明。蘇離很熟悉,曾幾何時對鏡端望,自己也有過,正是這樣的眼神,常常讓人忘記他們其實還處於在父母身邊撒嬌打諢的年紀。
“不知道。雖然很小就被教導要放開生死,但是真正做到的能有幾人?我不想死,去做質子時是這樣想,現在也是。但如果我不去聖國,如果我退出修行,如果我繞開這些苦難……命運絲毫不會變得好多少,也許更加多舛。不能逃避,被逼得隻好去麵對。”
蘇離聽他說著這些話,本來還有一絲勸他放棄的念頭也就此悄然融解,心裏反而義無反顧起來,聲音也清清淡淡:“你去吧,我不能幫你什麼,至少不會成為你的負累。”
錦藍摸到蘇離的手捏在掌中,語氣冷下來:“我要你收回剛才的話。”蘇離知道他說的哪一句,莞爾淡笑:“何必在意呢,反正那時你已死了,長埋地下,知覺全無,我是死是活,活得好不好,你如何能知道?而我隻有這樣想,才不致於被生死永隔的念頭攪得那麼難受。”錦藍無法駁她,隻低低說了一句:“你信我,我會回來。”蘇離望著他,淚水就在眼眶打轉,卻強忍著靜靜道:“我也會活著等到那一天。”
死,是為了家國天下,生,隻為讓你一人展顏。
多年後再想起這個夜晚,所有的情節盡數褪色,蒼白空洞,隻剩下錦藍低頭在她耳畔所說的這句話,依然如同剛剛聽見時那樣清澈空靈,那樣令她篤信無疑。人世間就是有這種力量,和相信它的癡人,自那以後她所度過的漫長歲月裏,每當生命被權力和寂寞啃蝕到枯涸,那句誓言就像一朵紅花,在灰昏渾濁的世界裏,在枯索脆裂的枝椏上,鮮豔欲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