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不久就是外婆的七十大壽,我媽說借著這個機會全家聚一下,正好那時候我再度賦閑,籌備的類似雜事便不由分說地丟到了我這裏。
“問過外婆的意思了嗎?她好像不喜歡熱鬧。”
“問過了,你外婆說隻要別請外人,自家聚聚無所謂。”
“既然是自家聚聚——那就在自己家裏聚聚,幹嗎要訂酒店?”
“你外婆操勞一輩子,莫非過生日還要下廚伺候你們這幫孫子?”我媽說起道理來一向頭頭是道,不怒自威。
我頓時頭痛萬分,“好……好……那,所謂的自家人,都是指誰?”
“你吃方便麵吃傻了吧?”我媽那口氣和舒雯聽說我出十萬請人譯稿時一樣,“這種問題還要問,你是不是梁家人?”
頓了頓,她說:“齊漱玉那邊你不用管,我去說。”
我哦了一聲,我媽顯然會錯了我的意,我顧忌的哪裏是齊漱玉,分明是小舅舅梁遠之。
次日,我特意跑去征求外婆的意見,她笑笑,說隨我安排,隻是特別囑咐了一句,叫我別忘了壽宴時帶舒雯同來。
“那個吝嗇鬼恐怕不會送什麼好禮物。”我哼道,在外婆嗔怪的目光中掏出手機發了個信息給死黨。
“晚上留這兒吃飯吧?”外婆問。
既然是“吧”、而不是“嗎”,代表她希望我留下。我收起手機,點頭,“好。”
外婆走進廚房,我爬上二樓,習慣性進了外公的書房。
這個房間裏,曾經有兩件對小時候的我而言非常神奇的家具,一是書櫥,一是座鍾,兩者都有些年頭了。書櫥櫥門設計得像城池的吊橋,放下來後可以當桌子,抽了書就趴在上麵看,小學時我就是翹著屁股跪在藤椅上不求甚解地摳完了四大名著和唐詩宋詞,隻有紅色的馬列毛哲因為是精裝本所以沒敢碰。
至於披著淺褐色外殼,形狀像個收音機的老座鍾,我人生第一個依賴便是根植於記憶深處它那喀噠喀噠的發條聲了吧。無數夜晚我因它而醒,卻又因它再度入眠,仿佛是為了與黑暗中的某個人進行一場短暫的邂逅。在那種伸出手卻不一定有人會握住的時刻,滴答滴答就是唯一令人感到安穩的回應啊。
我伸手去抹了一下座鍾,指腹傳來滯澀的感覺,放到眼前來看,幹幹淨淨,纖塵不染,說明外婆每天都在打掃,不讓這間房蒙上一點灰塵。
記憶中,他們明明很久前就已經分房而寢,連大門都不肯共用,這跟不共“戴天”的程度,好像也相去不遠了呢。
記憶中,外公也明明就是個沙文主義的大男人,遠庖廚遠得十指不沾陽春水,別提擦拭家具這種有辱夫綱的活了。
而實際上,身在同一屋簷下的夫妻,一起患難五十餘載的夫妻,怎麼可能斷得徹徹底底呢?在旁人眼中的絕情外殼下,隱藏著整潔的衣物,可口的飯菜……一切微小細節,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一段真實的、篤厚的感情,不會因為別人的評頭論足而改變。
晚餐時沉悶的氣氛,讓我和外婆不約而同起身,她去開電視機,我則很巧合地拿起遙控器。
“唉,邊吃邊看吧。”她笑了笑,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已經極有默契地開始把飯桌上的盤子往客廳茶幾上轉移了。
7點這個時間,在市台有個女性劇場,放些經典電視劇,諸如《渴望》、《年輪》、《孽債》之類。我記得外婆很喜歡《渴望》,那部劇第一次播出是在十五年前,因為男主角的姐姐叫雅茹的緣故,她總把自己每晚擦的一種叫“雅霜”的雪花膏錯記成“雅茹”,年紀小不懂事的我仗著記憶力出眾,不厭其煩一次次地糾正她,還說她老糊塗了。
不假思索調到那個頻道時,劉慧芳的臉一閃而過,外婆的聲音也很果斷幹脆地響起:“看中央一套吧,新聞聯播開始了。”
我說:“我不看新聞的。”
外婆夾了幾根豆芽,“你這娃兒寫書的,啷個能不看新聞?看吧,昨天那個地震的事說是有後續報道,我還想知道哪樣了。”
我隻好換台,心中暗自詫異,我原來這麼不了解外婆的喜好?
可惜電視機不買賬,沒放幾分鍾就開始飄雪花,下得滿屏幕都是茨啦茨啦的白點。
外婆尷尬地扒了口飯,“……這台電視機還是你三舅舅結婚時買的呢,是該換嘍。”
是啊,這台二十一寸、帶遙控器的彩電,在三舅舅剛結婚那陣可是實打實的奢侈品,因為包裝紙沒拆看不見屏幕,我就拿它當錄音機來過癮,聽《書劍恩仇錄》的評書,轉眼間,它已經被淘汰了。
而那時就該被淘汰的靠手摁頻道的電視機,現在還擺在外婆的房間裏。
我一陣心酸,低頭夾菜,嘴裏說:“明天我陪你去五星國美什麼的轉轉。”
“五星?”
“電器大賣場。”原來外婆連這個也不知道。
“一台彩電多少錢?”她問。
“沒多少……我來出啦。”我說,“就當你的生日禮物。”
她“啊”了一聲:“那怎麼行,再便宜也得千兒八百呢!”
“現在市場競爭激烈,商家搶著降價甩賣,放心。”我怕外婆去了賣場看到標價會拒絕這件禮物,索性不要她同行,“幹脆就交給我了,你坐在家裏等著人送貨上門吧。”
從外婆那兒出來後,我心血來潮去找沈複,因為此人是一個不合格的雇員,逼得我不得不成為一個合格的監工。
我才不會事先打電話去通知——免得這家夥裝模作樣,人前一套,背後一套。
他那兒我有備份鑰匙,理由很簡單,萬一哪天,此人酒精中毒醉死屋中,我可以省下找人來撬鎖的時間。
當然,這點我沒告訴沈複。
所以,在我死敲了十分鍾仍無人應門、隻好動用鑰匙不請自入、因而對上了從浴室出來的沈複的目光時,彼此都是滿臉驚愕。
“汝怎會在吾這裏啊?”他嘟嘟囔囔。
“你居然在洗澡!”我大叫。
“老夫不能洗澡嗎?”沈複朝我伸出手,“拿來。”
我心知肚明,乖乖交出鑰匙。
他掂了掂,塞進口袋,“汝有何事啊?”
“除了稿子我找你老人家還能有什麼事,難道跟你喝酒嗎,荒唐!”
“唷,這麼嫉酒如仇?你要是能喝過老夫,老夫就免費給你翻譯那本破書。”
我想也不想就拒絕:“免談,你看起來就是個酒鬼的樣子,我等潔身自好,不打傷身之賭。”
沈複勾著褲子鬆緊帶笑眯眯地點頭,“哈哈,那老夫就沒轍了,這兒除了酒,什麼也沒有,汝自便。”
“吾早已料到。”我甩了甩手上便利超市塑料袋,“開水何處?”
他指了一個方向,我過去挨個抓著水瓶晃,全空!罵罵咧咧燒上水時突然反應過來,啥時候起我居然跟他一個味兒了,吾啊汝的,還何處勒。
任何時候我都不會拒絕咖啡,但最好是甜的。加上我的懶惰勁當然選擇速溶咖啡,以前喝麥斯威爾,喝了三年,每個品種都試過,香草喝得最多,其次是奶特,不喜歡原味和特濃的,後來覺得太貴,即使打折也隻便宜一塊多錢,就轉向摩卡。衝著八塊五的價格買過一次炭燒,聞起來板藍根似的,喝著卻不錯……超市為了促銷,買第20章袋裝原味的就贈送10袋裝一盒,一促就促個一年半載,完全合我心意,從此固定是它。
這間屋裏隻有一張電腦桌,一把轉椅,我首次拿出雇主的威儀把沈複趕到剛才花十塊錢買的簡易折疊小板凳上,耀武揚威霸下椅子蹺起腿。
“汝真像地主婆。”他縮在二十厘米高兩個巴掌大的木頭小板凳上,端著一個裝滿酒的大瓷缸,兩條長腿盤折,苦修蛤蟆功。
“老娘可不就是地主婆,你小子可不就是老娘的長工?”我故意和他唱反調,文雅是吧?酸是吧?粗俗回敬你。
“唉,好凶的女人,嚇死小老百姓了。”沈複瑟縮一下。
春天已經占領了這座城市,盡管溫度還低,人嗬出來的氣流卻已經看不見白色。因為熟知這裏物資匱乏的程度,我不但自帶板凳,還在買咖啡時連同一次性紙杯也備了。印著櫻花圖案的杯口此刻白霧繚繞。用手掌蒙住,不一會兒便有灼燙的感覺,翻過來一看,正圓形的一圈印子,水蒸氣在其間凝結成無數飽滿的顆粒。
我小口小口地啜,拿起桌上一疊好像是手寫的稿紙來看,越看越不對勁,“喂喂喂,我明明給你配了電腦,你居然把譯稿寫在白紙上?”
“計算機太傷眼,對皮膚大腦還有輻射,哪能一天十幾個小時對著它。”
“罷了罷了,手寫就手寫。”打打字對我來說倒也不是困難事,“寫好的都在這裏了嗎?”
“咦,汝打算自己來敲?”
“不然難道我再花十萬雇一個打字員嗎?”
“謔謔,那最好了。”此人笑嘻嘻地說,“老夫還打算全部寫完後一次性輸入呢,既然汝願意代勞……”
我惡狠狠地瞪著他,“十萬!十萬啊!”
十萬,放在別人身上可能足夠構成一句鞭策的咒語,對沈複就完全無效,這家夥慢條斯理揚起下巴,“在抽屜裏,老夫還沒動呢——汝要拿回去嗎?”啊,氣死我了!實在是氣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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