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市的春節過得異常簡陋,禁止煙花爆竹的條例連頒幾年,大家逐漸也就習慣了安靜。原來,沒什麼是不能改變的,隻要準備好了去接受。
在我的監督下,沈複開始過起了上課、喝酒、泡圖書館以及翻譯書稿的單調日子。果然是個不輸沈陌的天才,翻好的第一篇就讓我目瞪口呆。
“我們P大的法文係可不是蓋的。”他沒事就喝酒,一手瓶子一手筆,細長而廉價的圓珠筆在指間轉來轉去,流暢程度一如臉上笑容。
可是,這人在生活上是不折不扣的白癡,他搬入幾天後,我去送支票,發現他抱著被子睡在地板上,衣服什麼的仍然在行李箱裏。
而且,走再多次相同的道也要迷路,坐車更會睡著,哪怕是站著。
沒辦法,打電話訂家具,不厭其煩地領著他東奔西走,恨不得繪張路線圖再複印幾份塞他每件衣服的口袋裏……兩個月折騰下來倒把我的懶病和路癡症治好了八成。
沈複最大的愛好是喝酒。但跟研一樣,絕不胡鬧,安安靜靜找個旮旯,一坐下就能睡著,醒了仍然笑眯眯的。
“真想象不出來,你一個人在國外浪蕩那麼多年怎麼還活著,你是人是鬼?”
公車上,我坐他站,因為擔心有老年人和孕婦上來還得讓座,他索性就一直站著,這什麼邏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迷糊跟生活質量的高低決不衝突。”他晃了晃腦袋。
這一站果然有抱了孩子的女人上來,我起身讓座,和他並肩,“研能受得了你真是個奇跡。”
“哎?奇跡,曾經是老夫一度思考的哲學命題。”沈複似乎是做宗教哲學的,而且是中世紀神秘主義,研在電子郵件裏說他寫論文把腦袋寫壞掉了,我覺得他大概從出生起腦袋就沒好使過。
“研的事情,你知道嗎?”
“哦!那可是全校轟動的大八卦,哈哈。”他一臉的煞有介事,但下一句話就是,“不過,老夫不想告訴你,就不告訴你,知道也不告訴你。”
人是很奇怪的,當你習慣一個人的討厭後,你反而能夠用更過分的寬容去容忍他。我鍥而不舍地挖掘小道消息:“他有一張DVD,《Solaris》,你見過嗎?”
“塔克夫斯基啊?小家夥最喜歡的一部電影了吧,老夫倒不覺得那電影怎樣,隻不過……從死去的戀人手上接過來的東西總歸要寶貝一點嗬,怎麼了,那片子?”
我實話實說:“因為我的緣故,被碾爛了。”
他瞪我,“汝能活著才是個奇跡呢!”
我承認,我能活著真的是不可思議。可是,誰活著又是理所當然呢?生活中撲麵而來的危機並不會比糾纏數年的疾病溫柔多少,用在哪本書裏看到的話說,年輕人不一定都能活到老,可老了的人誰沒有年輕過?
他去N大教的第一堂課,我鑒於此人懶散到極點的生活作風,唯恐誤人子弟的事情發生,於是跑去監聽。看見他走進教室,我心裏忽然非常難過,倒不是因為這裏曾經是沈陌的舞台,而是因為我發現,原來這世上一切美好都有終結的時候,而且終結得那樣迅速,連哀悼的時間都沒有,人就必須麵對下一個迎麵而來的現實。
“各位,以後上課時間,以吾到場為準,在吾後麵的統統不許進門。”沈複搬來一把椅子,頤指氣使地坐在上麵,那表情卻笑嗬嗬的,仿佛麵對一群幼兒園孩子,“所以,爾等最好祈禱老夫每天睡過頭,謔。”
下麵有人笑,漸漸地,一次比一次放鬆、乃至放肆。我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笑聲中靜靜靠在後門的門框上。整個教室的氣氛很high。熱鬧——但迥異於酒吧迪廳裏的熱鬧,是一種熱情的喧鬧,我無法融入他們心照不宣的默契,在他們徜徉於藝術殿堂之際,我因為缺少一張門票徘徊在外,我早就不是學生,生平更與N大這樣的著名學府無關,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裏,乃是因為一些讓我感傷的機緣。看到他和學生們如此投契,我跺跺站麻了的腳,打算離開。沈複隻是看了我一眼,並不介意。
走出N大大門時我打電話給舒雯,叫她來載我去錦隆辦離職手續。辭職信是在日本時隨手敲的,發給舒雯叫她打印了寄出去。不過,即使沒有那玩意,像我這種無故曠工一個多月的職員,又怎麼可能留得下來。
不知道舒雯在哪個駕駛學校練的技術,通常隻用我所估計的時間的一半就會出現,“拿我當專屬司機也不給點汽油錢,要不是看在你最近可憐——精神不錯嘛?!”
我拉開車門,“在下一向很衰,隻不過比你好一點。”
錦隆裏沒有屬於我的東西,桌子上的一切都是一次性的,丟掉就行了。
空手去,空手回。
沒有人挽留,也不需要挽留。
我知道,那裏從一開始就不是我的世界,盡管它誘人。
“混蛋,去東京玩都不叫我,欺負我隻能在寒暑假出去是不是……”舒雯邊開車邊嘀咕。
我受不了地翻白眼,“好啦,大不了暑假出去讓你選地方,放你一次鴿子也能記到現在。”
“還認識了一個混血小帥哥,叫什麼北川謙……”
“北川研。”我一邊戴耳機一邊糾正,“KitagawaKen。”
“發音都一樣啦!謙、健、研,誰顧得了那麼多,重要的是他姓北川,那就夠了。知道他們家的事嗎?銀行家北川國律,三個孩子,北川研是老二,從小到大都是天才,去美國之前早稻田俄文係畢業,哎,被芝加哥和莫斯科搶著要的明星學生呢。”
睡地鐵的天才?滾大通鋪的明星學生?喝了酒差點動手打人的名門少爺?看來北川研在美國時刺激受得不輕。
我想起和研的約定:“他說八九月份的樣子會來中國,到時候我替你引見。”
“哈,這還像句人話!”舒雯昂起頭,我大驚失色地提醒她腳下踩著油門的事實,這家夥卻變本加厲騰出手來搗我,“剛才進去,碰到沈錐沒有?”
“沒。”我事先問過同事小靈,刻意等那人外出才上門。
“你打算躲一輩子啊?”她撇撇嘴。
“反正沒什麼不得了的交集,躲就躲唄。再說他也不可能在國內呆很久,總要回加拿大。”
“消極心態!”舒雯下了一個結論,“據我觀察,那件事之後,沈錐似乎也無心於國內市場了,錦隆三度易主,最後終究姓梁,你小舅舅好厲害的手段。”
我長歎一聲:“一邊是叔叔,一邊是舅舅,看來這隻縮頭烏龜,我有得做了。”
舒雯翻個白眼,“你啊,真是我見過最衰的人……啊對了,你最近好像老是跑N大的辦公室啊?”
我把沈複的事情告訴她,講到翻譯的酬勞時,我頓住,提醒她:“你先把車停下。”
“怎麼啦?”舒雯靠邊,心生疑竇,“說吧,一定是個天文數字!難道——你該不會答應由他漫天開價?”
我縮了一縮,“他沒開價,幹幹脆脆地拒絕了。”
“哦?”舒雯手肘撐在方向盤上,挑眉瞥我,“然後?”
我橫下一條心,“……我就開了十萬的……天價。”
“啥?!”拖長的聲音,憤怒的上揚調,我心知不妙,“你有錢喔!你太有錢嘍!”舒雯怒不可遏,“這本書出版之後稿費還不一定有十萬,你光招翻譯就肯砸這個數,你是喝了農藥還是聞多了煤氣?我看你需要去洗腦兼吸氧!”
我一聲不吭,拿出麵對敵人時的最有效的方法:開小差。
等旁邊靜音,我自動回過神來,舒雯一聲很明顯的歎息的尾音剛剛消散在她喉嚨深處。
“怎麼了?”
舒雯重新發動車子,忽然說:“蒼蠅,你變了耶。”
“我沒變。”
“好好,那就是我的感覺變了。”舒雯糾正了說法,我沒再反駁。
“我感覺現在的你啊,沒什麼事情是在乎的,哪怕有人衝上來說你是個神經病,你也不拿他當回事。”
“胡說,我跟他拚了。”
“打比方而已,那換個說法吧,現在有人雞蛋裏挑骨頭,存心找茬跟你吵,你肯定懶得理他。”
“人家有備而來,我必敗無疑。”我摳眉毛,“而且你幾時看我跟人罵過街幹過架?”
“好好,我又打錯比方。”又是沉默,我數十字路口,數每個紅燈的秒數,數從後麵超過我們的車輛,過了一會兒,舒雯不甘心地接著說,“那麼這次總說對了——即使你明天破產,一文不名,也肯定無所謂!”
此言一出,隨即陷入沉寂。就在舒雯一臉疑心自己失言的當兒,我開口:“這個比方跟神經病和罵街又有什麼區別,你覺得‘破產’這種事情,會跟我一個小老百姓有關係嗎?”
“你不是有錦隆10%的股份?”
我恍然大悟,“啊……我咋把這事給忘了……”
“就是這點!”舒雯發現了關鍵所在,“手握一家公司10%股份,而且這間公司還是錦隆嘉業——你知道這等於多少錢嗎?換作以前,你這種因為存款數目時時被老媽壓迫、過著水深火熱日子的家夥還不吃飯上廁所做夢都惦記著!不過這樣也好,起碼萬一哪天再變成窮光蛋的時候我不會在報紙上讀到你跳樓的消息。”
我訕訕地笑,然後問她:“你這是往哪兒開啊?跟我一樣不認識路,還是嫌汽油太多?”
“可惡,忙著跟你說話,開過頭了!”
人總有這樣一段時間——不知道該追求什麼,甚至失去活的興趣,卻又沒有理由去死,隻能盲目地苟且度日。得到,失去,仿佛已與己無關,成了過眼雲煙,飄在眼前時都輕忽得無法引起注意,何況散去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