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二章 還我以癡情(2 / 3)

寶卷將一本書蓋在臉上,蓋住了所有的表情,她的胸脯微微起伏,可是刹那間,傅晉寧卻仿佛聞到死亡的腐朽氣息。

傅晉寧一把撈起寶卷,“砰”地扔到巴諾克風格白色的床鋪上。

這是一張用白色櫻桃木雕琢而成,有著浮雕式精致花紋和圖案的四柱大床。

這是寶卷的閨床。

少年時期,寶卷的第一次月經,便是在這張床上。

現在,這張床上,寶卷以手遮眼,嗤嗤一笑,她的第一次落紅,卻是落在那噩夢般的房子中央,星星和月亮共賞,這是傾其餘生,都無法洗去的恥辱。

傅晉寧撥開寶卷頭發,深深凝望她,她的骨骼聲音氣息溫度,這樣深情的兩束目光,仿佛要打進寶卷的靈魂深處,傅晉寧湊進她,親親她的鬢角,“寶卷兒,都說情深義重,白骨亦生,我不敢說極愛極愛你,但若我們在一起,每一天,我都會多愛你一分,寶卷陛下。”

寶卷閉閉眼,非常非常緘默。

傅晉寧親親她眼睛,非常非常溫柔,“你睜睜眼。”

寶卷避了再避,漫天都是如輕羽般和緩的親吻,避無可避隻好睜開雙眼,本來,寶卷想說:“傅晉寧,走開。”

本來,寶卷想說:“傅晉寧,我沒有感覺。”

然而,像是猝然失去氣力,寶卷沉默且靜,這樣克製而隱忍,光是兩顆紫葡萄般的黑眼珠,就把人深深地吸了進去。

傅晉寧頓時有種嘬上一口的想法。

傅晉寧親親寶卷眼睛,親了又親,呢喃道:“寶卷兒,你有感覺,你是愛我的。”

寶卷眼前掠過那晚阿錚在昏幽之中碎聲道,好,我不碰你。

寶卷想要推開傅晉寧的手,便硬生生地止在半空中,止了又止,到底隻是緩緩擱在傅晉寧背脊上,不再動作了。

何其有幸,他深愛她,又何其不幸,他深愛她,如果不能回應,至少要善待對方。已經傷害了一個他,難道又要傷害一個他?

寶卷攬住傅晉寧頭顱,湊近他,鼻息噴在他臉上,暖暖的,“看著我,傅晉寧。”

傅晉寧看牢這張清峭麵孔,臉頰直削發鬢,真是要命的好看啊……

傅晉寧蹭蹭寶卷,“陛下,你真好看。”

寶卷微笑,一種潮水般的暖流劃過心間,仿佛昔日種種輕憐種種蜜意滅頂而來,回憶太美,這人太癡,這生又太寂寥,有一個人願意抵足長眠,也是極好極好的。

寶卷緩緩輕聲道:“我赦你無期,傅晉寧。”

她把手輕輕搭在傅晉寧頭顱上。

傅晉寧微笑,“很久很久以後,我們仍在一起,有一天,你會愛上我。當下,隻要你有一點點喜歡我,便足夠了,寶卷兒,我很幸運,也很幸福。”

傅晉寧幾乎是跳著舞步,嗒嗒嗒,旋轉著踮著腳尖走下顧園樓梯,“死了都要愛,喔喔喔。”

計一峻從大書房探出頭,摸摸下巴,望著老友背影,半晌,吐出金石良言:“和奸成功。”

非要顧陵形容的話,就像漫畫裏所畫的,傅晉寧的背後都是一顆一顆的粉紅心。

顧陵從陰影中走出來,怯怯扯扯傅晉寧衣角,“傅哥哥?”

太可怕了,這樣狂喜的傅哥哥,額,惡寒。

二層樓梯轉角上,傅晉寧回頭一看,笑嘻嘻地捋下小舅子頭發,白牙森森,“小舅子,走,請你吃甜甜圈。”

顧陵怒目,扁扁嘴道:“我是大學生了,大學生!不是小孩子啦!”

傅晉寧笑得見牙不見眼,“好好好,你長大啦。”

鬱悶,顧陵嘟起嘴,“傅哥哥,你聽我說。”

傅晉寧湊過去,“嗯?”

顧陵:“那天,我看到送寶卷回來的黑色大房車,車牌號碼XXXXXXX……”

顧陵發誓,刹那間他分明看見傅哥哥眼睛裏“叮”的一聲,寒光凜冽,顧陵下意識地摸摸脖子,嗬了聲,“我命猶在。”

幾天後,長安市。

長安這座城市,道路兩旁的建築看起來也都有了一些年份,然而這年份帶給人的感覺並不是陳舊,而凝練了時間不衰敗的雍容典雅。

薛定言覺得這一年的冬天太長太長。

自從寶寶離開後,才不過一段時日而已。

高大挺拔的男人走在寒風刺骨的街頭,意式長大衣裹住身形,卻仍然遮不住他的些許消瘦。

薛定言走在前麵,輕輕咳嗽,麵色蒼白。

曾經一雙鋒銳折人的秀長眼睛,如今卻隻剩兩點黯淡星灰。

身後的司機開著大房車緩緩跟著。

穿著黑色衣裳沒有笑容的特別助理跟著薛董身畔,分外持重,道:“薛董,您要不要請假,看看醫生。”

薛定言睇他一眼,“沒事。”

感冒是一種很傷感的病,如果主人不想好的話,便是吃藥也吃不好。

薛定言步入薛廈總部,中年女秘書忙不失上前,“薛董,有人硬闖您辦公室,我都攔不住。”

“誰?”薛定言止住步伐,側著頭留神。

“一位傅先生。”

薛定言推開紅棕色的雙葉大門,一眼望去,他微微蹙眉,“傅晉寧?”

傅晉寧站在落地窗前,夾著一根煙,意態儼然,這時斜斜一眼過來,竟有種懾人的鋒銳。

薛定言取下長大衣,搭在椅背上,望了望牆上曆史悠久的木製落地鍾,輕輕咳嗽道:“這才幾點,你逮著我班點過來做甚,傅少?”

他聲音低沉,略帶鼻音,相當好聽:“傅少,別來無恙?”

傅晉寧並不言語,隻是站在窗前,透過窗幕,從二十幾層樓望過去,這城市高樓大廈櫛比鱗次,是座鋼筋水泥的森林,地處最繁華的市中心,底下人車爭路,如同螻蟻一般。

傅晉寧緩緩吐出一縷煙,朦朧中,男人幽幽道:“這是你的王國,薛大董事長,好生享受著,時日不多了。”

薛定言一怔,眉目間俱是厚重倦意,淡淡道:“傅少什麼意思?”

薛定言取來線條簡潔的銀製茶具,斟一杯雲山洞頂,緩緩道:“無事不登三寶殿,傅晉寧,你有何貴幹?”

傅晉寧摁熄煙,緩緩將筆插進褲袋裏,慢悠悠地踱了過來,湊近薛定言,“我細瞧瞧你。”

薛定言眉頭一蹙,“你這是作甚。”

他又背過身去,一聳一聳的,咳嗽不輕。

傅晉寧驀地一掀橫幾,杯皿“哐當”落地,熱茶濺到自己手背上,也不曉得痛,青年一字一句,強大的憤懣過後,居然是更深沉的平靜,“居然是你,薛定言。那個第三方,是你,第三批人,是你,槍斃鍾家講武堂、將視線轉移到鍾家身上的,是你。劫持寶卷、移花接木的,也是你。都是你策劃的!好縝密的心思,好大膽的計劃,好孤勇的膽子,你就不怕到時沒命消受這花花紅塵嗎?難怪?燈眼下的盲點,難怪!我找了那麼久那麼長,你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好你個薛定言!你居然這樣待寶卷!你把寶卷毀到了什麼地步知道嗎你?”

傅晉寧一把揪起這人衣領,目齜眶裂,不勝猙獰,“我都不敢用強的,我這樣的人,都不敢對寶卷用強的!你得到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間接摧毀了什麼,你這個禽獸!”

薛定言隨他搖晃來搖晃去,也不反抗,閉閉眼一副聽之任之的慘淡樣子。

傅晉寧將他扔到地上,臉上的表情,像是一拳揍進棉花裏,無處著落,傅晉寧踢踢這人,咆哮道:“你這個死樣擺給誰看!”

薛定言伏在深紅色地毯上,像是再也沒有抬頭的力量,一動不動。

傅晉寧蹲下身,一拳砸他胸膛,一字一句:“摧、傷、五、內。”

傅晉寧拍拍自己胸口,“我日日夜夜夢到寶卷躺在陰影裏血肉支離,簡直摧傷五內,你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好得很,好得很!”

薛定言蜷起身子,將拳頭抵住嘴巴,一聲一聲沉悶咳嗽。

薛定言緩緩抬起頭,兩隻眼瞳深不見底,烏沉沉的漆黑。

他仿佛是陷入一個久遠的夢,臉上的表情,惘然得令人不敢觸摸,“她詛咒我,她贈我地獄,她永不原諒我。在我想要挽留挽回的時候。在我想重新開始的時候。在我,懂得該怎麼樣去愛一個人的時候。寶寶說,你要活得長長的,活得好好的,這樣才能長長久久地享受著,我贈你的地獄,我連看你一眼也是多餘。她這樣說,咳咳,居然是這樣的,嗬,我越愛她,越得不到,越求不得,這樣無法得到地深愛著,真真是地獄,是寶寶贈予我的地獄,她這樣還回來,還給我冷漠、無視、詛咒,種種總總,可我隻是想要愛她啊!”

薛定言爬了起來,整整衣領,又拉拉衣擺,站在那裏,是這樣憔悴,搖搖欲墜,“什麼叫摧傷五內,這才是!”

他拍拍胸口,喘著氣,“這裏破了一個大窟窿,怎麼填都填不滿,我開名車,喝名酒,抽名煙,周轉於眾多華麗酒會之間,沒有用的,外人看到,薛董如何如何風光,都是假的,都是騙人的,寶寶不在,我站在這裏,真是一場笑話!”

傅晉寧同他對峙,見這人衣冠楚楚卻一點生氣也無,真真像被抽去靈魂般,蒼白疲倦鬱卒得似吸血鬼。

傅晉寧冷笑,“你活該!”

傅晉寧咄咄逼人,“寶卷贈你無形地獄,我也不送你點東西,還真說不過去。”

傅晉寧橫胸相對,“本來,我想殺你,一刀一刀淩尺,不不不,這怎麼夠呢,本來,我想叫你破產,叫你身敗名裂,叫你淪為街頭乞丐,不不不,這還太輕……現在,我改變主意了,是是是,薛定言,你得好好活著,活得長長久久的,這樣才能長長久久眼睜睜看著,看著我和寶卷幸幸福福地過日子,生個女兒當她是公主,生個兒子當他是王子,一家三口,別提有多美滿!”

傅晉寧湊上前,釘看薛定言慘白麵容,極輕極輕道:“這蒼茫世間最殘忍之處,便是無法重來。縱使你如何如何懊悔不甘心痛。寶卷連看你一眼都欠奉。而這紅塵盛世,你這無心的人,又該何以為繼呢,當睡不能睡飽,當吃不能吃香,當美女在你眼裏都是紅粉骷髏,薛定言,漫漫人間,你又該何以為繼呢……”

傅晉寧居然微微一笑,笑容燦似煙花驟綻,“不錯,你越愛寶卷越好,非常好,再好不過了。”

傅晉寧貼他耳鬢,緩緩道:“恭喜你,薛定言,墮入無間地獄。”

這是一個冬日裏難得有陽光,因而顯得特別珍貴的下午。

長長回廊頂上,葡萄架已是一片枯萎黯黃,但是來年夏天,一定又可以看到一大片翠色。

寶卷坐在輪椅上,身上蓋著一張柔軟毛毯,一陣風吹來,她手上的扉頁嘩嘩響。

她的一對修長眉毛直掠到鬢角裏去,蝶翅般的睫毛撲閃撲閃,目光落在攤開的扉頁上,又像是透過書,看向不知名的地方,幽遠、深邃。

計一峻靠在浮雕式廊柱上,腦袋一點一點的,這人好像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都能隨便眯一會,非常非常不羈。

點了又點,一個趔趄,計一峻差點跌地,忙不失支起胳膊肘兒,扶住石柱,迭聲道:“噯噯噯。”

寶卷像是猝然間從一個久遠的夢中驚醒,驀地掠他一眼,麵色淡淡,聲音也是淡淡的:“別在我麵前睡,計醫生,在一個失眠的人麵前這樣,你很會刺激人。”

計一峻板起臉,“你嫉妒。”

寶卷麵無表情,“是,我全家都嫉妒。”

計一峻被噎得一怔,突然抱著肚子哈哈大笑,“天天天,大小姐,你太有才了。”

青年笑出了眼淚,仰頭望過去,別墅二樓陽台上,大小兩位顧先生也麵無表情地盯著他,“撲哧”一聲,計一峻再次笑彎了腰,這家人,這家人,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