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二章 還我以癡情(1 / 3)

顧錚伏在床畔。

一盞桔黃壁燈開著,在光線幽微之中,青年臉上的神情,眉目微蹙,酸楚得令人窒息。

顧錚握握寶卷兒一隻手,握了又握,在長夜寂寥之中,溫聲道:“容我陪陪你可好,寶卷。”

寶卷凝神定睛注視阿錚。這樣的眼神,顧錚驀地一痛,一個人的經曆,眼睛裏是藏不住的。

顧錚下意識地捂住左胸,胸口明明沒什麼,可是他卻分明覺得破了一個大窟窿。

寶卷拍拍身側,閉閉眼,也溫聲道:“阿錚,我困。”

顧錚微笑,笑卻不笑更顯沉鬱,“我看著你睡。”

這一次,顧錚沒有使喚茂川,縱使茂川就隔著一扇房門候著。顧錚發力,用上半身蹭上床,一點一點地蹭,終於可以靠近寶卷了,終於可以抱抱寶卷了。

隔著一團雪白被褥,顧錚將下頜抵在寶卷的頭顱上,深深籲出一口氣,如釋重負如獲至寶,間或觸觸寶卷鬢角,或者麵頰,是暖的,是有溫度的,男人極輕極輕道:“活的,寶卷兒是活的。再好不過了。”

他的聲音是這樣的輕,仿佛一大聲,便止不住哽咽,這種一觸即碎的脆弱令人發嚎。

寶卷卻突然一挺,抻直頸項揮舞著雙手,“別碰我!”

寶卷又僵了僵,她緩緩轉過頭,動作是這樣艱難,仿佛可以叫人聽到骨骼的卡卡聲。

顧錚似未能反應過來,還帶著微笑,然而卻慢慢收回手,凝固成一個撒手的姿勢,仿佛他連心跳都漏掉一拍。

顧錚左手握右手,右手握左手,至寂靜中,緩緩道:“我不碰你。”

本來,寶卷想說:“啊,原來是你。”

本來,寶卷想說:“是我錯覺罷了。”

然而,寶卷隻是輕輕張了張嘴,又緩緩閉上,不發一語,無話可說亦無言以對。

顧錚緩緩伸出一隻修長大手,輕輕覆在寶卷眼皮上,蓋得嚴嚴實實,確認沒有一絲縫隙,這才淚如散珍,一顆一顆砸在寶卷麵皮上,聲音是破碎的,哽咽的:“好,我不碰你,寶卷兒。”

眼前一片黑暗,寶卷恍惚憶起,多久多久以前,英年顧振邦也是這樣的一個手勢,繼父與養女坐在醫院的花園長椅上,日照溫暖,男人溫腔軟語止不住嗚咽,阿楚阿楚,你別走可好。

多麼熟悉的手姿,顧家男人特有的矜持驕傲。

極其突然地,寶卷懈下心防,團起身子蜷成一團,將一張麵孔深深埋入膝蓋裏,這種像是嬰兒蜷在子宮裏的、極度缺乏安全感的姿勢。顧錚透過昏黃光線,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想要伸出手,卻又驀地僵在半空中,隻剩五指攏成拳,手背青筋暴突,指節泛白,一種巨大劇烈的、無法用筆墨形容出一分一厘的心痛電擊他左胸,顧錚閉閉眼麵色蒼白,真真覺得這刹有一把尖刀直切他左肺翼,欲拔不能,欲罷不能,誰,是誰,這樣這樣傷害他愛之護之的寶卷兒!

多麼憤怒,又多麼悲哀,顧錚捧住臉,良久良久不發一語。你是我養大的,寶卷兒,可是你居然怕起我來,天天天,到底這中間幾年,你經曆了什麼?遭遇了什麼?

是這樣寂寥深夜,重逢的青梅和竹馬,一個人躺著,一個人坐著,明明觸手可及,卻仿佛咫尺天涯,是這樣的遠。

是這樣的不快活,到底日子還是要過的。

寶卷說,太靜了,開開音樂。

寶卷說,端走,我不吃檸檬,嘔——

寶卷說,一天24小時要都是白天就好了。

……

大家都很沉默。

她變化這樣大,簡直是揪心之舉。

顧陵手足無措,蹲在一隅,暗自神傷,“從前,寶卷陛下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的,那又是怎麼樣呢?

顧錚迎上去,情急之下,一把抓住傅晉寧大手,聲聲截金斷玉:“她絕口不提這四年,我也絕口不問,那等同再叫她揭開血淋淋的傷疤。傅晉寧傅晉寧,看看寶卷去,寶卷居然怕我,她是我養大的,怎麼能怕我呢!”

傅晉寧緘默。

傅晉寧任情敵握他手哀鳴,“你比我有力量,一定,請求你,一定要找出這個人,噬他血肉都不能夠,我真恨,我為什麼是殘廢,我連保護寶卷的一點點力量都沒有,隻能坐在這裏等待,一點一點都是至大煎熬……”

顧園的大客廳裏,高大的青年弓成一團,將一顆黑壓壓的頭顱埋入情敵的大手掌裏,再也沒有抬頭的力量,這一刻起,這一分這一秒,顧錚終於低下他那高傲矜持的頭顱,拱手將一生至愛相讓,他已欠資格擁有寶卷,什麼叫無能為力,這就是!

顧錚直接坦蕩釘看傅晉寧,冬日慘淡日光透過窗玻璃,打在儒雅悒鬱的青年臉上,斑駁光影之中,顧錚蒼白的臉容,帶一種無法抑製的蒼惻,輕輕道:“你要讓寶卷幸福,傅晉寧。”

傅晉寧握握他手,握了又握,男人欠欠身,對牢顧錚微微一笑,“寶卷哥哥,這是一定的,寶卷的幸福,就是我幸福,寶卷的快樂,就是我的快樂。”

寶卷哥哥?

刹那間,顧錚臉上的表情,連茂川都驚退三遲。

顧錚眼睜睜注視著傅晉寧大步大步跨上樓,一眨不眨,一雙眼睛水光閃耀,深得似不見底,青年微微一笑,喃喃道:“做哥哥,也是好的。”

茂川蹲了下來,替少爺揭揭毯子,明明是麵無表情,眼睛裏透著柔和的光亮,聲音也是柔和的:“少爺,你別這樣笑。”

“怎麼,我笑不得?”顧錚還是微笑,笑卻不笑更顯鬱悶,緩緩用單手遮住麵顏,“去,取酒來。世事一場大夢,夢裏不知身是客,她在叢中笑。”

傅晉寧還是第一次踱進寶卷閨房。

房間很大,很通透,布置多以白色為主,叫人一望之下,頓覺舒適。

沿著光滑可見的柚木地板一路過去,書本落了一地,東一本,西一本,微風不識字,卻翻得書頁嘩嘩響。

計一峻大手大腳攤在地板上,拉下眼罩睡得正香。

室內空調調節得十分溫暖,傅晉寧取下黑色長大衣,身上仍然是白襯衫配深色西褲,一派標致。

傅晉寧裹足不前,扶著衣帽架,癡癡凝望著幾步開外,坐在落地窗前,戴著耳塞,靜靜捧著一本書的寶卷。

青年的寶卷,沉默的寶卷,從骨髓裏都滲著倦意的寶卷,就連低頭的弧度,都是悒鬱的。

那是一本十六開大的和合譯聖經,寶卷看得入神,濃密睫毛長長垂覆下來,眼底帶著睡眠不足的青色陰影。

刹那間,傅晉寧趔趄,眼前恍惚掠過十六歲的少年寶卷,站在大校園林陰道上,隨手將生命中的第一封情書塞進圖書裏,少年欠欠身微笑道:“再會,傅學長。”

那亦是傅學長有生之年的,第一封也是最後一封並且是唯一一封的情書。

再會,然而再次會麵,卻是隔世一般遙遠,隔著四年紅塵,有什麼東西,硬生生,靜悄悄地溜掉了。

傅晉寧輕輕喚:“寶卷,寶卷。”

寶卷恍若未聞,一徑沉浸在聖經裏,目光像是穿透書本,看向不知名的地方。

計一峻扯下眼罩,懶洋洋打個嗬欠,朝傅晉寧招招手,“傅公子,你終於來了。”

傅晉寧睇他一眼,一臉嫌棄,伸腳踢踢計一峻的腿,“口水擦擦。”

計一峻掃掃嘴巴,怒目,“哪來的口水,你嫌棄什麼。”

傅晉寧抬抬下巴,“你,挪個地兒。繼續睡你的,庸醫。”

庸醫臨走前,拍拍損友肩膀,橫他一眼,“過河拆橋,我這還沒治好呢,你就嫌棄我來了,等著,我非當個第三者瞧瞧。”

砰,傅晉寧當著計一峻的麵,轟地甩上門,吐出一個字:“滾!”

傅晉寧又拉開大橡木房門,劈麵贈他兩個字:“休想!”

計一峻摸摸鼻子,咕噥:“瞧瞧這臉色,緊張成什麼了。”

計一峻一步一擺手,搖搖晃晃道:“炮灰就是這樣煉成滴。”

傅晉寧又轟上門。

這麼大動靜,寶卷仍舊恍然未覺,傅晉寧趨身近前,蹲了下來,緩緩取下寶卷耳朵裏的麥,微微笑道:“寶卷,你瘦了。”

傅晉寧的目光貪婪地捕捉著寶卷的鬢角額際,臉容手足,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傅晉寧拉起寶卷的手擱在胸口,輕聲溫言:“你摸摸我,我也瘦了。你不在,我都成了什麼樣子。”

傅晉寧惆悵微笑。

寶卷凝神,定睛,像是忽然醒覺過來,驀地輕輕道:“太靜了,怎麼這樣靜呢。”

寶卷摸到耳塞,MP3裏音樂無限循環,正好播到梅豔芳的似是故人來。

寶卷正要塞住耳朵,傅晉寧攔住她,目光溫柔得可以滴下露來,“你怕靜,我說說話,有聲音就好。”

寶卷躊躇,到底還是輕輕放下耳麥,緩緩無限惆悵道:“有聲音就好,若你叫人給關在沒聲沒息的黑屋子裏,也會如我這般,懼怕黑暗和安靜。”

傅晉寧緩緩重複:“叫人給關在沒聲沒息的黑屋子裏?”

傅晉寧又一個字一個地迸出來:“黑、屋、子!”

寶卷攏上聖經,敲敲傅晉寧手臂,“鬆開,你想揍誰?”

傅晉寧指節慘白,一隻拳頭握得死緊,整個人繃得像一根弦,仿佛力竭,一彈即碎。

傅晉寧字字珠璣:“你不提,我便不問。”

他又微笑,然而眉目肅立,清冷得叫人窒息,“有一天,我總會替你還回去的,這些事?這些人?這個人!”

傅晉寧伏了下來,趴在寶卷的腰腹上,仰頭凝望她,仿佛仍舊在當年的傅氏茶樓,嶙峋青年不減稚氣,“陛下,你娶我可好?”

寶卷一眼望過去,隻見這人烏發雪膚,衣衫潔白,標致幹淨得似一株竹。

猝然間,寶卷如被雷轟,又似電擊,她麵色慘淡,下意識地捂著左胸,那裏破了一個大窟窿,仿佛永遠也修補不來。

寶卷輕輕道:“容我細瞧瞧。”

寶卷:“傅晉寧,你就這樣愛我?”

傅晉寧以手橫胸,格外鄭重,“很愛很愛。”

他又點頭,“便是叫我嫁給你,也是願意的,陛下,你應不應?”

寶卷噎了噎。

寶卷的目光,清澈的眼波,是這樣溫柔,然而她的聲音卻蒼惻遺憾得令人揪心,“愛是什麼?”

寶卷又晃晃手中厚重聖經,溫言:“愛是恒久忍耐,愛是永無止息,愛是恩慈。舊約說,愛如捕風。”

日光之下,她的容顏,這世上真有一種窒息般的美,逐年歲而去,越發清晰,寶卷幽幽道:“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

半晌,寶卷又歎:“愛是個什麼東西啊?”

她歎,“這人口口聲聲說愛我,非常非常愛,卻是占有、禁錮、掠奪,非暴力不合作,什麼暴力,冷暴力,嗎啡倒在其次,至要緊關你黑屋子,你怕不怕,怕得要死,卻連自殺的權力都沒有,被這人剝奪四年,如果成長是以這種方式,那麼,我寧願回到最初的最初,永遠永遠縮在子宮裏。”

寶卷又遽然湊近傅晉寧,是這樣的近,寶卷的長睫毛都可以掃到傅晉寧臉頰。

傅晉寧看到寶卷的目光裏,那兩簇火焰,連眼淚也無熄滅。

寶卷疲倦極了,“如果當初,任你吃到骨頭渣子都不留,也是好的。”

傅晉寧巨震。

傅晉寧像是猝然間明白了什麼,又像是想起了什麼,無法抑製地顫抖著,抖得像篩糠一般,男人一雙眼瞪得老大老大,似乎連呼吸都已不能夠,隻剩一顆心怦怦直跳,像是要跳出喉嚨。

寶卷居然還微笑,“要叫我這樣知曉情事,傅晉寧,我若是應了你,又如何,橫豎不過是一具皮囊而已,我已經失去了愛人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