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章(2 / 3)

“飛螢,每年這時都有的。”

小蓮沒見過這東西,伸手去摸。

行蘊攤開手,四五團熒光四散飛去。

小蓮一驚,氣得直頓足,抬手在他攤開的手掌上狠狠打了幾下。

行蘊隻好甩著手解釋:“螢不能摸,更不能活過一夜。”

“……”

“小時候貪玩,總偷跑到水邊捉螢,一捏即死。即使用紗網網了,第二天也不得活。師傅說,螢是亡人的精魂。”

夜色漸濃,月亮已分外清晰了。

水麵上的飛螢越發多起來,繁盛如墜落凡塵的星子。

亡人的精魂嗎?怎樣的亡人,怎樣的精魂,才能化出如此美麗淒婉的飛螢?!

小蓮癡癡地想著,突然回眸一笑,“你說,這許多亡人中,是男子多還是女子多?”

“這……應該是女子吧……”

“哦!為什麼?”

“世人苦厄,女子命裏情重,必定越發坎坷。這樣……也算解脫吧!”

“這樣啊……”

一雙飛螢糾纏著飛到麵前。

小蓮攏攏鬢發,隨著他們舞動的節奏晃著頭,若有所思地笑。

“他們告訴我,是男女各半呢!”

“啊?”行蘊詫異地盯著她,不明就裏。

“他們說,他們生前都是不能成就姻緣的戀人,死後精魂也要糾纏在一起,等秋天一過,便雙雙投胎。”那雙戀人輕飄飄地飛遠了。她抬臉看看行蘊,低聲歎息,“若能和心愛的人廝守終生,變成流螢也甘心了。”

月亮明晃晃地浮在水麵。映在眼底,照在心上。

夜很深了。

第二天,小蓮起了個大早,不由分說地拉著行蘊到城裏玩。

曲江池畔,逛街遊湖,雜耍百戲,皆是從未有過的人生曆練。

這長安最繁華的地段,店鋪林立。各色酒肆茶樓妓館客棧,一應俱全。

其中一間黃底綠字的高大幌子,插了五色彩旗。簷下的匾額以漢文和波斯文寫著“漢真樓”。尤其醒目。

車馬如織,門庭若市——原來是胡人酒家。

小蓮興衝衝地拉了行蘊往裏走。點了一桌子餅餌素齋,全是胡風,還要了酒,紅豔似血,卻散著淡淡的果香。

這是三勒漿,從波斯傳入,用奄摩勒、毗黎勒、訶黎勒三種果食釀成。隻是這兒的又與別家不同,借了葡萄酒的豔麗美色,更顯動人。

小蓮倒了一盅遞給行蘊。從未涉足凡塵五蘊具斷的和尚自然不曉得它,瞧著剔透的液體,隻覺心驚肉跳。小蓮了然一笑,仰頭一飲而盡。

突然從樓上下來一隊舞姬,全是金發雪膚的波斯美女,懷抱樂器,邊唱邊跳。

領舞的尤其美豔。碧藍的眼睛輕飄飄地瞄來瞄去,勾魂攝魄。

行蘊忙低下頭。

小蓮背對一切,正一門心思奮戰於食海,臉上還粘了醬汁。

他不由伸手去抹她的臉。

指尖尚留著雨夜的餘溫。指尖下的冰肌玉骨也不似往常,悄悄升了溫,也不知是不是酒的關係,竟飄出幾朵紅霞。

小蓮抬起頭,滿麵疑惑中對上一雙沉醉的眼睛。

行蘊膩在她臉上的手突然微微一顫,如遭電擊。

琴弦抖動著,散出一波波嫵媚的音符。

魔音穿耳,春藥催情。

他聽不到,嗅不到。隻有一聲聲敲響的手鼓,依著節奏,直直擊到心頭。突突狂跳不受管製。

怎會這樣?

雨夜的心魔好像又回來了?從那風雨如瀑,竹濤如怒的夜一路嗅著追蹤而來?抑或根本沒走?!悄悄藏在心頭,秒秒分分時時日日蟄伏膨脹,伺機而動?!

二十年來從未有過的感覺……

怔怔地想著,心思也漸漸遠了。

突地一聲斷喝:“淫賊!”

誰?!

行蘊趕忙收手,慌亂四顧。

對麵亂作一團。一個癟鼻子凸眼的矮冬瓜酒吃多了,將領舞的姑娘拉在懷裏亂親。醉醺醺的,也不顧眾目睽睽,就要硬上。同行的上去拉,包天色膽借著酒勁兒更加肆無忌憚,竟沒人攔得住。

那波斯姑娘隻是笑著一味躲閃。人離鄉賤,在這財富遍地的長安,想拚殺出一片天地談何容易?

小蓮不知何時已跳了過去,劈麵就是幾下,將塌鼻子打翻在地。

塌鼻子甩甩頭,臉麵上已經落了幾個青紫的拳頭印。一時怒火攻心,開口怒罵,嘰裏呱啦,全不是漢文。

原來是個日本人。

不是唐人啊?波斯姑娘瞧著塌鼻子,頓時卸了笑容。

哼!舞姬冷哼一聲,扭著腰肢偕伴上樓了。

小蓮居高臨下睥睨他,翹著嘴角,幸災樂禍。

被這樣一個小姑娘嘲笑塌鼻子氣不忿,酒也醒了大半。一躍而起,身手還算利落。

隻是……

站起來,也是矮人半頭。拚足了底氣,卻因著天生的劣勢,不自覺地散了幾分。再看姑娘的臉,粉麵桃花,也是少見的美人,眉目間的風致竟是波斯舞姬難及的。剩下的怒火也悄悄地化了,忘了她的潑辣,竟伸手過去。

小蓮往後輕巧一跳,讓他撲了個空。

行蘊怕她惹出事來,趕緊上前拉住,施禮道歉,竟也說得一口流利日語。

另幾個倒是溫文儒雅,與塌鼻子幾乎是兩個世界的人,連連致歉還禮。見行蘊會說日語,喜出望外,以為遇到同胞。小蓮雖不知他們說些什麼,看那熱絡勁兒也知道是臭味相投。

“喂!”她憤憤地踢行蘊的腳跟,“和這幫倭人有什麼可說的?!”

踢了幾下,行蘊才還禮話別。

“那些倭人是幹什麼的?”小蓮歪頭瞪著行蘊,滿臉不快。

“他們是日本的留學生,那個……另一個是隨行的商人。”

“你怎麼會講他們的話?”

“道場常有遣唐的日本僧人,所以自幼和他們學了一些。”行蘊靦腆地笑笑,補充,“也不過皮毛。”

“我看你和那些色狼說得很投機呢。”

“他們人地生疏,很難遇見會說本國語言的。我告訴他們有時間可以去寺裏。”

“其他幾個倒還好,可那個癟鼻子的……那麼猥瑣……居然連本姑娘都想……”一麵憤憤地發牢騷,小蓮瞟著行蘊,突然道:“你說,是剛剛的舞姬漂亮,還是我漂亮?”

“……”

小蓮嘻嘻地笑,“說嘛,誰更漂亮?誰……”說著,突然將手貼到他心上,“更讓你心動?”

行蘊一驚,隔著衣袍,少女淡淡的體溫傳到胸口,熾如烈火。慌忙往後縮著身子,那手卻不依不饒,一路糾纏上來,把心也燃燒起來了。

誰更漂亮?這還用問嗎?

當然是……

當然是……

行蘊瞧著她狡黠的俏臉,看到黑亮瞳仁中的年輕和尚。

漸漸迷失了——

“當然是……”

她也瞧著他,眉開眼笑,“當然是誰?”

“當然是你吧。”

誰啊?

兩人都微微一愣。循著聲音望去,從樓下上來個公子,身畔還帶個十一二歲的少年。

原來是玉煙。

“你來幹什麼?”小蓮撇著嘴瞧他。

一旁的少年馬上咬牙回瞪,“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先生怎麼就不能來?”

小蓮也不理他,一徑看著玉煙。

玉煙靜靜地坐著,視線在小蓮和行蘊的臉上穿梭片刻,忽然笑了,從小飛手上接過一個巴掌大小的收口兒錦囊遞給她。

紅色的錦囊,用金銀線秀飛天流雲紋,精致美麗。打開一看,裏麵卻躺了個半拳大小黑漆漆的藥丸子。

“這東西你們也許用得著。”

玉煙朝少年揮揮手,起身欲走。走了幾步,又停下來。

“入冬前我都在鋪興坊的雲來客棧,有事可以到那找我。”

有事可以來找我。有什麼事呢?究竟,能有什麼事?

月光從窗口飄進來,灑了滿床,照得人難受。行蘊輾轉難眠,腦子裏全是先生的話,還有小蓮的臉。

肯定會有什麼事的。

先生走後,小蓮就一徑對著藥丸子發呆。問她怎麼了,也不答話。問她那是什麼藥,隻是搖頭說不知道。

那副模樣,怎會不知道?!

隻是不想說吧……

一連幾天,夜不能寐。

又過幾天,這日行蘊正心不在焉地坐在經堂誦經,家仆忽然來報,說有訪客。不多時,有人推門而入。一個方麵闊耳的壯年男子,滿麵絡腮胡,脖子上隱隱冒著青筋,黝黑健壯得像尊玄鐵塔。

經堂原本很寬敞,多了這漢子,空間竟霎時狹窄起來。行蘊怔怔地瞪著他左手,粗壯的腕間係了一串雪色念珠,都是崎嶇凹凸的骷髏,大如銅鈴,顆顆泛著粼光,上麵還鐫刻了梵文的六字箴言,字字鮮紅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