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亞轉了幾圈,忽然抓起掛鉤上的外套穿上,匆匆離開辦公室。
他趕到家時看到客廳的門開著,從裏麵傾瀉出來的燈光把站在門口的艾絲洛麗的身影投在台階上,這隻有新婚不久的那段時間才能看到的景象讓他心頭一熱。他跳下車,快步向她走去,“在等我嗎?”他停在她麵前,看著她的眼睛。
雷茜婷用獨自看海的那段時間裏聚集起來的所有勇氣對貝亞說:“一起……吃飯……”
“你這是在等我嗎?”
雷茜婷用力點頭,“家……應該……”
“你什麼時候想到一家人該一起吃飯的?”
“從來……我……”雷茜婷很著急。
“好了,別激動,你能這麼想我很高興。我們進去吧。”貝亞並不像很高興的樣子,走到艾絲洛麗前麵,“你最好跟著我,我不想一轉身又發現你不見了。”
雷茜婷不敢再多說一個字,怕出口的聲音會顫抖。她很委屈,一直守在門口等他回來,他卻不領情。他一直抱著懷疑的態度對待她。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投入到這個夢中,隨著夢境的發展變幻著喜怒哀樂,她多麼希望貝亞能夠對她保持像在病房裏的一瞬間那樣的和善。
她低頭無聲地吃著晚餐,安靜得像隻小老鼠。菜並不合她的口味,她不敢挑剔,勉強吞下去,體會到在現實中每時每刻都能體會到的無奈。難道在夢裏也逃不掉嗎?
艾絲洛麗晚飯時很喜歡滔滔不絕,突然這麼安靜讓貝亞很不習慣。他幾次抬起頭,發現她使用刀叉的姿勢僵硬而別扭,頭垂得很低,看不到她的表情。他忽然感到異樣,停下動作看著她。她似乎覺察到他的注視,雙手微微一抖,僵在那裏。“有什麼不對嗎?”他用客氣而冷淡的語調問,“你吃得很少,這些都是你喜歡吃的。或者你不舒服?又或者和我一起吃飯讓你很難堪?”
一顆淚滑出來,雷茜婷慌忙擦去,但是更多的眼淚不停奔湧,她變得手忙腳亂。她不想在他麵前哭。
貝亞萬萬沒料到幾句話會把她的眼淚給惹出來。艾絲洛麗什麼時候學會了這種充分表示脆弱的伎倆了?他敢肯定在他和她的生活中,都不會有人用這麼弱不禁風的方式表現自己,她是從哪兒學來的?他想發脾氣,說出口的話卻在她的淚水麵前失去了威力,“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哭。”他笨拙地把自己的餐巾遞給她,然後傻傻地看著她哭。
雷茜婷沒哭多久,她用貝亞給她的餐巾把臉擦幹淨,倉促而羞愧地對他笑一下,“對、不起。”剛說完就感到一陣惡心,她捂住嘴、彎腰朝向地麵,但什麼也沒吐出來。胃裏依然翻騰得厲害,她不斷幹嘔。
貝亞什麼也沒多想,快步奔過去扶住她的肩,不自覺地表現出他還不能確定該不該暴露的關切,“怎麼樣?很難過嗎?我去請醫生。”
雷茜婷抓住他的手,感激地搖頭,她指著惡心過後還有些暈眩的頭費力地說:“不……頭……震蕩……休息……”
她的臉蒼白得令人擔心,貝亞不由分說抱起她,“我送你回房間休息。”
靠在貝亞寬厚的胸膛裏,雷茜婷怕冷似的微微發抖,鼻翼酸酸的,眼淚又流出來。前一次是因為委屈,這一次是因為感動。第一次有個男人而且是英俊的男人願意這樣抱著她,給她嗬護的安全感。
“你真是水做的嗎?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愛哭?”貝亞不知該拿她怎麼辦,他把她放到臥室裏寬大的床上,無可奈何地看著她,“難道一場車禍真的讓你的性格變得這麼厲害?”他坐在床沿上,靈巧的手指去解她胸前的衣扣。
雷茜婷吃驚得忘了感動,臉漲得通紅,身體僵硬得像塊鐵,想阻止他的手怎麼也抬不起來。她越急身體就越僵硬,臉也就越紅。
貝亞詫異地收回手,“你害怕?我隻是想幫你把衣服脫下來,那樣你會舒服點,你不是一向喜歡裸睡嗎?我以為你需要。你放心,我不會對病人有興趣的。”
裸睡?有興趣?雷茜婷瞪大眼睛,奮力跳下床,步伐淩亂地後退幾步靠上梳妝台,隔著床與貝亞對峙,“走!”她的聲音短促有力。
貝亞研究著她的表情,慢慢退向門口,“好的,我就睡在隔壁,有什麼需要可以找我。”
等貝亞關上門,雷茜婷還在發抖。這種感覺很新奇,好像有什麼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了,他不帶惡意的冒失舉止像一針興奮劑,讓她的心突然躍上一個高度,久久無法回落,在害怕的同時品嚐到刺激。她不敢想象,如果他沒領會她的意思而以為她的反應是默許他侵犯的暗示的話,事情會向哪個方向發展,她會反抗嗎?
她穿著睡衣、側身蜷縮在薄薄的毯子裏,無法入眠。經過很長一段時間徒勞無益的努力後,她放棄強迫自己睡著的打算,起身走出房間。她赤腳走在微涼的地板上,落地無聲,輕巧地飄向樓下客廳。客廳的落地窗敞開著,鹹腥的海風挾帶著遠處微弱的浪擊聲吹進來,柔和的月光落在窗戶邊的銀白色三角鋼琴上,叫人分不清到底是月光讓它發亮還是它自己表麵的烤漆在發亮。
雷茜婷在琴凳上坐下來,傾聽著海浪傷感的歎息,那聲聲歎息如爸爸媽媽沉重的語調在她心裏回響,於是所有的憂傷都像此刻籠罩著她的月光一般籠罩了她。她癡癡地望著自己放在膝蓋上的手發呆。
貝亞躺在床上輾轉難眠,艾絲洛麗欲語還休的臉在他腦海裏揮之不去。她似乎很善於不用語言而用麵部表情和肢體微小的動作與他交流,如果那是演技,她早就紅起來了。問題是貝亞很了解艾絲洛麗天賦上的缺陷,而她不自知、還以為是丈夫不努力幫她的結果。現在的艾絲洛麗眼底總有一抹深深隱藏的憂鬱,那是些與他無關的故事,他確實看出了這一點,就像他能看出她隱藏的憂鬱一樣,那憂鬱像是深不可測的黑洞,要把所有靠近她的東西都吸進去,包括貝亞的視線,幸虧她好像不是很願意盯著他看,否則他很難不被她的脆弱打敗。
他感到了她對他的排斥和需要,這正是讓他困惑的地方。更讓他困惑的是,她對他們之間正麵臨的問題隻字不提,她不是急著要得出個結果嗎?為什麼什麼也不說?她不怕胎兒的逐漸成長會毀了她的事業嗎?為了這些,她和他對抗得很激烈,怎麼肯輕易放棄呢?她已經有了快三個月的身孕,沒時間等了,除非她願意把孩子生下來。
他無法揣摩艾絲洛麗目前的心思,更無法強迫自己閉上眼睛,隻好套上睡袍起床,他和艾絲洛麗一樣有裸睡的習慣。
他悄無聲息地走上走廊,剛扶上欄杆卻猛然發現了鋼琴邊的艾絲洛麗。她低頭坐在月光下,顯得出奇的孤寂,那是種難以形容的感覺,仿佛她豐腴健美的身體也因為這孤寂而變得單薄,而她一向以自己身體的豐腴健美自豪。他的心直提到喉嚨口,使他發不出任何聲音。
忽然,她的手捂住臉,肩膀無聲地聳動。他相信她是在哭,瞬間毫不猶豫地衝下樓梯。他急促的腳步聲驚動了她,她轉過淚痕斑駁的臉吃驚地望著他,還沒回過神來就猝不及防地被拉進他懷裏。
“告訴我,你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緊緊抱著她,不願再假裝自己不關心她。她由一個性情暴烈的母獅子變成了讓人煩惱的傷感的小東西,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讓他操心。
“發音、發音……”
她的嘴唇抖了抖,終於嚎啕大哭,斷斷續續的哭聲讓貝亞揪心。
這一刻,她極其強烈地需要他,需要向他傾訴,向這個能領會她的意思的男人傾訴,但是哭聲卻讓她什麼也說不出來,隻能在抽咽的間隔裏發出些聽起來毫無意義的零散單詞:嘲笑、困難、傷心、爸爸、媽媽……
貝亞望著她淚汪汪的眼睛,忽然急速地吻住她,他隻能想到這個方法來平複她的激動,也隻能用這種方法來平複自己對她的憐惜。
雷茜婷僵在他懷裏,他溫暖迫切的嘴唇帶著一股令人心悸的電流襲擊了她。她的腦子裏“嗡”的一聲響,在那響聲過後,濃濃的睡意緊接著席卷了她,她閉上眼,身體開始下墜。
直到離開了她的嘴唇,貝亞才發現她已經睡著了,呼吸輕淺,臉上還帶著淚痕。原來接吻也可以有良好的安眠作用,貝亞鬆弛的心也感到了疲倦,他抱起她,看著她光光的腳搖了搖頭。
他把她放回床上,猶豫了一下,終於躺到她身邊,沒敢脫掉睡袍,隻是輕輕地把她的頭枕在他強壯的手臂上。他擦去她臉上的淚痕,吻了吻她的額頭,然後拉高毯子蓋住兩個人的身體。他閉上眼,很快沉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