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蒂(公孫羽)
那是一扇擦洗得很幹淨的木門,珍貴得駭人的木料,金絲楠,宮裏用來建屋,文人雅士用來製琴,高門大戶用來製匾,富貴老者用來製棺。
那本來確實是一副上好的柳州楠木棺材,是別人送給獨益的,因知他家有老母;但伍母堅持不要睡這麼貴重的棺材,“我這輩子福薄命薄,是不祥之人,睡這樣的棺材,豈不折了子孫後代的福氣?”伍母少年守寡,退讓慣了。
獨益也不和母親爭辯,第二天,伍母一起床就發現家裏的大門換了,獨益竟然連夜找了木匠,把棺木改成了大門。她是吃了獨益為她調配的安神藥睡覺的,故此沒能聽到噪音。
伍母無可奈何,獨益沉溺岐黃之術,於人情世故一竅不通,棺木改做大門,多麼晦氣。
“你這孩子,讓出去也是好的。”伍母心疼,“我們家最值錢的就是這一園子藥草,倒用這樣一扇貴重無比的門,相稱嗎?”
“大門早就蝕壞了,母親不是一直說要換的?”獨益不明白自己哪裏做錯了,臉上的表情迷迷蒙蒙的。他習慣於沉溺在自己小而周全的醫藥世界,似一隻小小的蝸牛,喜歡藏在自己白而透明的殼裏。
伍母歎了口氣,“算了,我也認為楠木棺材不好,沒的去招惹盜墓賊的眼,鬆木柳木就行了,但我還是想選一副獨木的。”伍母寬和地說。
獨益點點頭,又去看醫書,好像他是活在書裏,不是活在現實裏。
“昨晚忙活了一個晚上,累嗎?”伍母殷殷地問。
獨益看書看得太專心,沒能聽見。
嬌娘進門的時候恰好看到獨益冷待他的母親,不由心想,這位小神醫倒是取了一個很恰如其分的名字,獨益,獨益其身?心中唯己?
獨益青衫,黑布鞋,不知為何給人微風回雪,又淨又飄的感覺,嬌娘納悶,多看他一眼,心想,也許因為他格外白淨,格外眉清目秀,嬌娘沒見過哪個男子能有如此柔軟的眼神,柔軟的眼神配上心不在焉的表情,像個不求人解的謎。
伍母引嬌娘進門,嬌娘話多,嘻嘻笑道:“好華貴的大門!”
伍母有些尷尬。
獨益皺眉瞪了瞪眼前素服淡妝的女子。
嬌娘一進門獨益家的房簷上就貓了一個通身勁裝的家夥,那人密切留意嬌娘的一舉一動,手握刀柄,蓄勢待發。伍母老眼昏花,獨益心無旁騖,他們都沒能發現那個悄無聲息伏在房頂上的人。
嬌娘則被這個種滿藥草的庭院吸引了,院裏滿目青蔥,間雜一點紅紫,帶著些微辛辣之氣的草香隨風輕散,落在獨益身上,他連眼神都帶著藥味。
“伍神醫!”嬌娘熱絡地喊了一聲。
院中有條長案,紅漆斑駁,兩隻小杌子一前一後擺著,獨益坐在案後,指了指案前的,示意嬌娘坐下。
嬌娘道了聲謝,坐下了。
“姑娘求易骨?”
“你怎知?”嬌娘駭然。
“姑娘獨具美麗。”獨益操著行醫時一貫的疏淡語調,“勉強自己,遷就別人,何必?”
嬌娘心中一慟,她哪知獨益說這話是說慣的,僅是例行公事而已,她淒然道:“小女子不比先生,手握一技之長,求己不求人,大可固執己見,清高不群,小女子除卻自身,一無所有,故此隻能做別人眼中的美人,卻不能做自己眼中的美人,”嬌娘語調一變,十分自戀地撫摸臉頰,“我也認為我的臉型很美,飽滿勻稱,但時下流行尖小細臉,我屢屢被人譏笑為麵如豬頭。”
獨益不語。他勸她不要易骨,僅是按例行事,至於她的心語心緒,他全無興趣,過耳即忘,“如果姑娘固執己見,”獨益一邊說一邊從案下取了一副刀具,其中有大小各異的銀刀,刀口鋒利,還有小錘小矬,甚至還有一柄約略半尺長的銀柄小鋸,“麵容是姑娘自己的,姑娘隨心所欲。”獨益仔細打量眼前的豔姝。
嬌娘被獨益緊緊的凝視看得滿身發燥,從沒聽人說伍神醫好色呀,他怎這樣看她?不過眼神熾烈的獨益看起來實在誘人,獨益也沒有別的優點,就是清秀白淨,他眼睛一亮,膚色就更亮了,像剝了皮的荔枝,細滑白嫩,瑩瑩泛光,“伍神醫,你怎麼這樣看著人家?”嬌娘膩聲道。
獨益因為又得到一個親身實踐的機會,興奮得喉結上下滾動,越發像是色急,他根本沒聽清嬌娘說了什麼,“你要削成尖薄小臉?”
“是。”聲音略略發顫,那鋪滿半個案台的刀鋸,看看也心悸,何況一會兒還要招呼到她臉上呢?“伍神醫!”嬌娘語帶嬌嗔,“你能保證一點兒都不疼嗎?嬌娘可是極怕疼的。”
獨益的目光還是鎖定在她的下巴上,銳利又灼熱,“姑娘怎麼不問問在下為何一眼看出你上門是求易骨?”
嬌娘怔了怔。
“姑娘雖素服淡妝,狀似良家女,但渾身濃香,除了從胭脂堆中走出的花樓歌舞伎,在下猜不到姑娘還會是別的來曆。”獨益的口氣還是疏疏淡淡的。找他易骨漂膚的女子不少來自青樓,獨益早學會如何應對,不會讓自己惹膻上身。
“青樓女子就必來易骨?來易骨的就必是青樓女子?”嬌娘大怒。
“不,心中弄不清自己是誰的女人才來易骨,姑娘放心,需要用別人的眼睛來肯定自己美麗的女人比比皆是。宮廷貴婦大家閨秀在這點上與青樓女子絕對無異。”這番說辭,獨益也是說過不下百回。
“伍神醫……”嬌娘感動,他怎麼一張口就能說出如此感人肺腑的話?
“你想反悔?”獨益誤解了嬌娘的欲言又止,麵露遺憾之色,他並不想錯失任何一個實踐機會。
“不!”嬌娘沉吟片刻,斷然拒絕。
獨益淡淡掃了她一眼。
嬌娘因為這淡淡的一掃而愕然,獨益的目光並無輕視之意,她被人輕視慣了,她最懂分辨眼光的含義,但獨益冷淡的眼神卻更令嬌娘生氣,他看人不像看人,倒像看一個死物,或者說,像屠夫看刀下的肉,又或者說,他用他的目光直接把她分拆成一堆經脈一堆骨頭一堆血肉。
獨益可不管嬌娘對他有何看法,“既然你已下定決心。”他手一揮,嬌娘立即暈倒。
“風茄花加生草烏的麻醉效果果然格外的好。哦,還有,因為我沒有十足把握為你易骨成功,所以我不收診金,易骨之後你麻藥未散,還要昏迷十到十二個時辰,我家窄小簡陋,不能安置姑娘,但我會為你在望京客棧訂一間上房,大致就是這樣。”雖然明知嬌娘已昏迷,但獨益還是例行公事把該交代的話交代完, 嬌娘對獨益冷漠眼色的理解十分正確,在獨益看來,嬌娘可不是什麼嬌娘,僅是一副有待修正的下頜骨。
獨益落刀的時候,屋簷上也刀光一閃,直到確認獨益僅是劃開嬌娘的臉皮,並無加害之意,簷上客才收刀入鞘。
獨益走出門招呼鄰家的小童,要他去城裏最大的望京客棧定一間上房,再派人雇一頂軟轎,派兩個小廝來接人。
“還說是伍神醫叫定的?”小童接下獨益打賞的一小塊碎銀子,老練地問。
獨益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