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輕煙似乎根本不在乎,清麗臉龐不憂不怒,似水淡然,“銀針紮穴過於心驚,輕煙不妨刺繡。”說罷,水袖飛舞,竟是數針齊發,穿透錦緞。她莫門以醫學武功治家,這套針法配以輕功施展,當真若上天織女下凡,針線飛舞,一副仲春櫻花刺繡圖便已完成。
“好!”喝彩聲在絲線剛斷時,已有人呼出。
楚子夜眼波微轉,瞧了過去,一名彩錦女子大聲叫好,是工部尚書的女兒秦思思。當年她被楚子夜搶去了京都第一美人的名號,一直耿耿於懷,常想趁機羞辱於子夜,隻是子夜從不給她得逞的機會。
秦思思挺胸道:“思思也是久聞楚園樂坊無雙,不知楚小姐可否一舞呢?”
沉寂,黑夜般的沉靜,楚子夜靜靜端坐著,恬柔的臉上瞧不出一絲不悅。但這也隻是她隱藏得好而已,誰都知道楚園以歌舞樂坊起家,卻又最不願讓人提及,這樣的職業總是不太高貴的。而太子妃又豈能是一介舞伎?
“恐怕要讓秦小姐失望了,子夜並沒有準備歌舞,也沒有好琴相奏。”楚子夜歉然一笑。
“本宮倒是剛得到一具好琴。”皇後笑道,秀麗雙眼望向了沉穩不驚的楚子夜。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楚子夜靜秀一笑,“子夜獻醜。”
這就是後宮,你不是權力的最高者,就必須忍!
“暗香,《洛神賦》。”楚子夜輕聲吩咐,安定的眼神中察覺不出一絲慌亂。她玉足如蓮,飄轉至茵茵草地。而皇後也是盈盈笑意,目光始終落在了她明媚自信的臉龐。
一曲驚破九重天。
她在櫻花樹下飛舞,紛紛飄落的花瓣在她足下輕旋。落紅盡在風中起,疑是玉人飛舞處。休迅飛鳧,飄忽若神,淩波微步,羅襪生塵。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轉眄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令人忘餐。
為了成為太子妃,她曾經現在以及將來都會放棄許多。但此時,別無他,隻是那樣用心地跳出一段舞蹈,一段屬於她夢想的舞蹈。楚家的女子或許天生就有這樣飛舞的天賦,隻是太子妃不需要這種天賦,所以她曾放棄。
可,現在,就在這櫻花下,她要舞出一折飛天的舞蹈!
忘我地投入一場華美的夢境,楚子夜閉上了眼。她舉袖飛揚,她足轉如蓮,她腰纖似柳……
隻是她不知,落櫻坡上出現了一個白衫的男人,溫雅輕笑。
叮,尖銳而刺耳的聲音響起,暗香手指血絲如湧,琴弦斷了。
楚子夜還在繼續舞著,可指導她的琴音斷了。沒有音律,她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可爭得太子妃的頭銜是不允許失敗的,所以不管是否舞到懸崖的盡頭,即將跌入萬丈深淵,她依舊是要堅持地舞!
浮長川而忘返,思綿綿而增慕。清脆的曲調聲再次響起,“丁冬”得單薄,卻是一曲《洛神賦》。
她舞得飛揚,依舊是櫻花下的精靈。
他執銀筷敲瓷杯,曲調別樣動人。
曲終舞盡,她的臉上有一層薄薄的汗水,氤氳了豔麗的容顏。一朵櫻花徐徐落下,不偏不倚恰在她的眉間,浸沾香汗,貼上了額頭,如同描畫。
不知是花似人,還是人似花,洛見賢一瞬間的失神。那景致仿若很多年前的記憶,她身量未足,裙裾飛揚,笑靨如花。
琴斷,續曲,她是清楚的。
對著脆音傳來的方向,楚子夜輕輕地睜開了雙眼,竟是一位男子。白衣如雪,溫雅如玉。他手中的銀筷折射著春日的陽光,映上了他的雙眼,碧水般的溫柔。
感情似乎是一股洪流,在不經意間瞬息而至,你無法預測,也無法得知它是這樣的洶湧。她幾乎是失去了自我,卻偏偏看見了他白衫衣襟處的金龍。不假思索,她又恢複成為楚子夜,“子夜謝過殿下的曲子。”
“曲好,舞也好!”皇後笑道,“照例是要賞賜的,太子覺得本宮要賞給子夜什麼好呢?”
洛見賢放下銀筷,楚子夜依舊守禮伏跪,隻能看見她額頭上的那朵粉色櫻花。
“娘娘不如賜了那具焦尾吧!”不知何時商玦到了皇後身邊,笑眯眯地建議道。
皇後瞥了一眼,“小玦子明知那是本宮的心愛之物,果真是沒安好心。”
洛見賢亦是輕微瞪了一眼商玦,“少澤宮內要事不少,你身為詹事應當回宮理事。”
商玦眯眼,“太子不在,屬下哪敢隨意決斷!”
“見賢還有急事處理,不便留下侍奉皇後。”洛見賢頓了頓,俊秀黑瞳微轉,似清波蕩漾,柔聲道:“如果皇後要賞,不妨賜了那支胭脂碎吧!”
楚子夜一直是低頭的,就連聽到那句胭脂碎,她也沒有略提起下巴,隻是垂著目全身輕顫不已。待到腳步聲越走越遠,沒有了聲響,也不再敲動她的心房,她才起身。
一場突如其來的虛脫,就像是溺水的人,掙紮完了全身的力氣。
隻是她被一個溫柔的男人拉上了岸邊。
胭脂碎——皇後發鬢間的金簪。
傳言,代代相傳。
“京都楚園!”沁陽閣上的梁中王洛思齊飛身躍下,拍了拍宋長生的肩膀,“給莫門的長老們送去一份大禮吧!”
他鳳目斜揚,意味深長。
燭火明亮。
金屬特有的寒氣浸透她的手掌,直湧入心間。原來十年的奮鬥,一朝得到,竟是這樣的無奈。
楚子夜又細細地端詳了一遍胭脂碎,金簪雕工細膩,上麵鑲嵌的瑪瑙如火,在黑夜裏灼燒著她的雙眼。如火,更如血,金簪上的紅珠就好似深宮女子的血淚,哀怨得深沉。
而她也如同那些飛蛾撲火的女子一般,向權力盛大的皇宮獻出自己的青春,換取十年二十年的恣意淩駕。可她,卻不想!
也曾有過荒蕪的夢想,得一有情人泛舟五湖,卻得不到!
紗窗上顯出女子纖長的剪影,楚子夜匆匆將胭脂碎放入了暗格,起身坐在了圓桌旁。
夜風吹開門,一名高貴女子托盤而入,盤中有酒。
“辛桋。”楚子夜淺淺一笑。
那女子隻淡然點頭,放下了酒壺。她已經快四十歲了,歲月不曾對她優厚,眼角細紋密布,但與身俱來的高貴氣質卻是愈沉愈久,“這是我十年前第一天教你埋下的女兒紅,今夜喝它正是時候。”
“辛桋……”楚子夜望著高貴女子深沉的眼,緩緩地開口,“謝謝你!”
辛桋是她八歲時祖父請來的女先生,第一天上課,她淡道,你如果想上當太子妃就必須心高氣傲,所有這裏沒有先生,你要叫我辛桋!十年來,她一直都是一位完美的女先生,嚴師慈母,一並扮演,終於她由雛鳥變成鳳凰!
“喝吧!”辛桋倒滿酒杯,醇厚酒香滿溢在閨閣。她一飲而盡,如同將十年風霜一並飲下。
楚子夜亦是滿飲,將她十年辛苦一拋腦後。可醇酒無味,十年的女兒紅纏在她的舌尖,卻是這樣的淡泛,“辛桋,我很失落。”
她往日璀璨的明眸,是如今深深的迷茫。一眼看穿後宮,她不知自己該怎樣扮演太子妃的角色,不知該怎樣麵對權力角鬥的皇宮!她就如同初生的嬰兒,對紅塵迷煙惘然不知。
太子妃的虛銜,是她從小奮鬥的目標,可如今它實現得太快,就如同在最高處取得了寶石,她卻不知如何邁出下一步!
沒有欣喜,沒有解脫,隻有失落!
“愛太子!”辛桋接連飲下幾杯,不再青春的臉龐泛出別樣紅暈,如晚霞,是遲暮也是絢爛,“全心全意地愛太子!”
“愛他?”那樣清俊的容顏,那樣溫柔的眼神,那樣深磁的嗓音,可她能愛他嗎?他是太子!她不能愛他!
楚子夜喝得暢快,可酒卻苦得酸澀,“辛桋你曾經說過,這世上最不能愛的男人就是皇宮中人。第一,他可能是太監,敢愛不能愛。第二,他是皇權的追逐者,能愛不敢愛。愛上了,就是女人自找苦吃,怨不得上天!”
他是太子,他能夠愛她,卻不會愛她,他愛的是千裏江山,再美麗的女人也隻是他錦繡江山上的一顆明珠,得到是點綴,扔下也無妨!
“浮長川而忘返,思綿綿而增慕……”輕輕地唱起,歌聲淒美。上天給了他們一場驚豔的相逢,卻沒有成全他們日後的圓滿。如果他不是太子,她也不是楚子夜,那該多好!他彈琴來她飛舞,彩蝶雙飛,多好!
可惜天上沒有給他們如果的機會,他依舊做他少澤宮內高高在上的太子,她依舊扮演楚園世家一心攀爬的大小姐!
“不是愛他!”辛桋抿了一口酒,望著楚子夜濃密睫毛下的陰影,“用你的智慧去愛太子的榮耀!”
深宮裏向來無愛情,信了,就是你自掘墳墓!
楚子夜一怔,猛然抓起酒壺,大口大口地灌下。終於被酒嗆住,她彎下腰,猛烈地咳嗽,知道眼淚蓄滿,裝不下了,一滴一滴地落下。
原來她也是能愛不敢愛!
她是這樣虛榮的女人,愛的隻能是他太子能夠賜予她和楚園的榮耀,別無選擇!可心底是疼的,明明是錯誤,她卻不敢反駁,能愛嗎?
“辛桋,陪我進宮吧,我害怕!”楚子夜搖搖晃晃地撲在了辛桋的身上,她死死地抓著辛桋的肩膀,如同垂死之人抓住的最後一絲希望。猛烈的酒氣開始上湧,燃燒著她的大腦,一片火焰,快要窒息。
“皇宮,我陪你去。”辛桋彎起唇角,晚霞沉落。
“我想愛他,我的良人!”楚子夜趴在辛桋的肩膀,醉眼矇矓。
那一刻,流星劃破沉沉夜色,隻一瞬,卻耀亮整個黑夜。
楚子夜許願:“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她醉得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