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歌(蘇泠)
溫煦的春風帶著濃濃暖意吹拂大地,揚起了甜蜜的花香。
一頂錦轎徐徐地行走在皇城內的離宮道上,無聲無息。錦轎是少有的華美,百年紫檀做的轎身,鋪上金陵雲錦,燦若華雲。
離宮道是隔開皇宮與皇城的筆直通道,一磚一瓦俱是依古板禮典而建,顯盡皇家尊嚴。如今一場春雨剛過,可能是園林工人尚來不及修理一夜之間抽出的枝芽,離宮道的高深紅牆上逸出幾條新綠,煞是惹眼。碧綠的枝條上搖曳著數朵剛剛綻放的杏花,清麗動人,衝淡了離宮道的悶氣。
“不想肅穆沉重的離宮道也還留有一點情趣。”轎中女子低低一笑,聲輕幾無,但浮現出的笑意卻是清晰地揚在唇角。一笑能傾城,大抵就是形容這樣的佳人吧!不需要刻意的嫵媚,隻是那漣漪的眼波,就能令男子沉醉。
掀起一角轎簾,將輕紗攏起,春日裏的潮濕空氣就迫不及待地湧進錦燦的華轎。楚子夜深深地吸了一口,甜蜜的花香仿若愛情即將到來的預兆,熏得人心也醉了。
愛情?楚子夜心驚一跳,她竟然也用上了普通女孩子家的憧憬詞語。微微抿緊了唇,不該的,她哪裏有什麼資格去幻想那鶼鰈雙飛的情深?她的良人,注定不會是市井說書中的深情綿綿男子。而她,似乎在出生的那一刻,也注定了與她度過漫漫一生的丈夫。
丈夫哪有良人叫得直抵心靈?可偏偏她就隻能稱他為丈夫,盡管她還沒有瞧過那個男人一眼。
“小姐!”清脆的呼聲打斷了楚子夜的思緒,一個水靈大眼的青春少女站在華轎旁直埋怨,“說過多少次了,不能掀開轎簾,否則又要引起混亂了。”
“哦!”楚子夜淡淡地回應,她的視線瞟向了遠處。華轎轉了一個拐角,難得一見的新新綠意就極快地消失了,還來不及回味一眼。
一瞬間,悵然失落。
“上次去廟裏上香才被風吹起一角,就差點被一群男人擠得回不了楚園。”水靈大眼的暗香不時地提醒楚子夜所犯下的大罪,“都說女孩子追起男人來瘋狂得嚇死人,依我看啊,男人們遇上絕世美人更瘋狂!”
暗香看了一眼轎中的楚子夜,低低一歎,絕世的美人!她家的小姐就是讓無數男人瘋狂的絕世美人,沉魚落雁之容,羞花閉月之貌。稷下學宮的才子們常說,楚園的大小姐,那就是京都洛陽的名花牡丹,豔豔灼容,華貴端麗,壓傾天下群芳。
是的,兼齊四大世家之一的京都楚園的大小姐自及笄之日起,便坐穩了京都第一美人的交椅。三年來,名氣不落,反是越來越高,甚至有人誇道,楚園佳人可配天下第一美人之名。
但三年來卻沒有一位公子上門提親!不敢提親,縱使你是少俊侯爺也不敢上門提親!無疑不是楚園小姐魅力不足,而是年輕男子們心中都知便是攜著天下財富去提親,一樣是會被無情拒絕。
楚園的大小姐,豔冠京都的佳人,嫁的必定隻能是人上之人——東宮太子!
那是失望嗎?楚子夜淡淡地蹩起了秀眉,為什麼在靠近皇宮時她的心裏總是能不經意地湧出一股惆悵呢?咬咬牙,定下心神,楚子夜柔媚的臉龐上浮現出一抹決斷。斷了,一定要斬斷這種不現實的憧憬,我是楚子夜嗬,京都楚園的大小姐,肩負著家族的榮辱興衰,豈能任性?愛他也罷,不愛他也罷,太子妃的頭銜是不容許被其他人奪取的!
“皇後娘娘請的貴族小姐們都到齊了嗎?”楚子夜略略轉頭,水眸凝視著轎外急急行走的暗香。
暗香點點頭,“從前麵傳來的話,眾家小姐都到了落櫻坡,隻是差了莫門的小姐。”
“莫輕煙?”楚子夜低聲重複,她最大的敵人!這次皇後娘娘說是請眾位名門小姐來宮中賞花,但大家心中都是透亮的,借賞花之宴,挑太子妃人選才是真正的意圖,不然千裏之外川蜀莫門的小姐怎會入京?
手指對著虛空撥弄起來,一挑一攏,極其精細,就好似膝蓋上有一具焦尾。指挑如花,默默無音,楚子夜依舊在彈奏著一曲《洛神賦》。這是她多年的習慣,改也改不掉了。每當遇上心事,有琴也好,無琴也好,手指間總要撥弄一曲。這樣會讓她舒心,仿佛曲子就在耳邊潺潺流過,安定她的神思。
皇後的賞花請帖半月前就送到了楚園,她當時就細細地想過了一遍對手,算來算去,也就隻有皇後娘家西泠柳莊的姑娘最為強勁。可三日前得到的消息卻是,西泠柳莊並無女子收到請帖,反是川蜀莫門的小姐千裏迢迢趕來了京都。
措手不及,她從來不曾想過皇後連當太子妃的一次機會也不給柳家小姐,生生地斷了西泠柳莊在皇宮裏的地位。如今兼齊四海升平,四大世家聲名鵲起,江南柳莊,軍中上官,川蜀莫門,京都楚園。柳莊與上官那是同皇帝一起打下江山的功臣,位列四大世家當之無愧。而川蜀莫門稱雄蜀地早有百年之久,稱上一聲世家亦是恰當。獨獨她們楚園不過是為了湊上整數,強拉入了四大世家。
祖父在她很小的時候就低沉地告訴她,京都楚園不過是占了一個地利,位於皇城腳下的洛陽,才勉強擠入四大世家。可一旦被強行推上了世家的高度,便不能跌下了。因為如果楚園墮沒了,那就是楚園的毀滅,沒有一個家族可以從皇族的鬥爭中全身而退,不是勝利,就是死亡!
而那時祖父幹枯的手指掐入了她消瘦的肩膀,極疼,可她沒吭一聲。
子夜,你將是讓我們楚園真正登入四大世家的人!子夜做上太子妃吧,當上皇後,母儀天下,讓那些對我們楚園虎視眈眈的人消失吧!
祖父嘶啞的吼叫,聲音極低,但穿透了她尚懵懂的心——
京都楚園的大小姐楚子夜別無選擇,隻能成為太子妃!
猛然停止了虛無的撥弦,楚子夜極豔麗地笑起,一瞬間,天下的亮色全部聚集在了她的眸間。不用害怕,她為當太子妃已經準備了十年,絕對不會失敗!
自信,自信,可以戰勝所有的對手!
楚子夜璨笑如花,輕啟嘴唇,如鶯婉轉的聲音響起:“暗香,可有人與我同衫?”撞衫如撞車,隻是車身輕輕一碰,那也是劃破了漆色,失去了完美的轉角。更何況是爭豔的宴會,得到關注的目光已然不易,哪裏還容得另外一個相似的人分去一絲光輝?
暗香腳步一頓,俏皮地眨眨眼,笑道:“小姐料事如神,果然是沒有一個敢穿上與櫻花相近的衣衫首飾。”
楚子夜淡笑,明媚的容顏似乎在一瞬間綻放到了極致。
源起於去年金秋賞菊,峴雨宮上官家的貴妃娘娘見園子裏菊花開得盛,便邀請了宮中眾位娘娘觀菊飲秋釀。本來是張揚她上官家地位的宴會,可偏偏有一位剛入宮的新美人不知深淺,頭插金菊絹花赴宴,與貴妃娘娘同樣的裝飾。當時貴妃娘娘一張俏臉就氣得煞白,一言不語地拂袖離去,賞菊宴會也便不歡而散。而三日後傳來消息,那位新美人因為舊疾纏身,無緣聖恩,心灰意冷之下勒上了三尺白綾。此後,宮中人人自危,不敢隨意半分。
如今又是一場賞花宴會,更是皇後娘娘的邀請,眾家小姐都是牢記著新美人的教訓,哪裏還敢效顰?
楚子夜伸出皓腕,理了理烏發如雲的鬢角,那裏插了一支櫻花簪。櫻花簪做工極為精細,薄紗為瓣,金絲掐蕊,活生生的一支櫻花開在了如絲發間。
“不敢險中求勝,也就沒有太子妃的氣度了!”楚子夜輕歎,她亦是為這身衣飾考慮半夜,才終於定了這個險中求生的法子。別家小姐不敢穿的不敢戴的,她偏要獨樹一幟,全身上下以櫻花裝飾為主,奪得個獨一無二。
“小姐,到了江瀆門。”暗香的聲音不大,但清麗悅耳。
轎內楚子夜輕點頷首,雙手整理衣物。江瀆門是皇後娘娘所居渚雲宮的大門,而她楚子夜在踏入江瀆門的一刻,就開始接受皇後娘娘的太子妃考驗,所以她必須完美無缺!
輕輕嫋嫋踏出錦轎,楚子夜婀娜地站在江瀆門前,風華無雙。
迎接眾家小姐入園的宮女深吸了一口氣,暗自一歎,楚園小姐當真如坊間傳聞一般,豔豔牡丹,是國色天香的京都第一美人!但隨即宮女一怔,這位豔姿無雙的小姐卻一身粉紅紗衣,似嬌嫩櫻花。
櫻花,皇後娘娘落櫻坡上的櫻花!楚家小姐如同那枝頭搖曳的櫻花!
“小姐。”暗香喃喃道,她透露出了不安,宮女的驚訝不解甚至是有點幸災樂禍的表情全數落入了她的眼中。一早就規勸過小姐,不能模仿櫻花,新美人血淋淋的悲劇就擺在眼前。可小姐一意孤行,這不出了錯?
“麻煩這位女官帶路!”楚子夜一笑,對著僵愣的宮女微微頷首,流暢自如的禮節中,優雅盡顯。她不會心慌,也不會膽怯,這一切她早已預料。她要做的想做的就是落櫻坡上最美麗的櫻花!
宮女在楚子夜雅然一笑間恢複自然,躬身擺袖道:“小姐請!”
花般瑰麗的女子穿過沉重的宮門,踏入皇宮。
“紅杏出牆!”離宮道上一名淡青色少年指著斜逸出的杏花,饒有興趣地望向身後的白衫男子。
白衫男子微揚眼角,“開得不錯!”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但眉宇間的淡淡倦色卻是遮掩不住。
“喂,有點兒幽默感好不?”淡青色少年咕噥道,一拳打在了白衫男子的衣襟上。這一拳很輕,但衣襟處起了褶皺,金絲繡成的雲龍蜷曲在了一起。
洛見賢低頭望著被青衫少年揉皺的衣襟,抬起修長手指條條理順。指尖掠過金絲雲龍時,洛見賢頓了頓,絲線有些棘手。這一身白衫無華,隻有衣襟處的金龍,還在時刻提醒著他的身份,皇族的龍,當今的太子!
“太子當得真無趣,好生生的年輕人硬是整成了一小老頭!”商玦無奈直搖頭:“我那麼努力開發你的情趣,可一點兒成就也沒有!就比如剛才我說紅杏出牆,你就可以反問啊,哪一枝紅杏春心大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