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兩次來到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這裏的居民“奢侈”地用千年的古城牆蓋著自己的愛巢,慷慨地迎接著四麵八方來朝聖的聖徒。
大馬士革一直被譽為“天國裏的城市”。當年水道縱橫、萬木爭榮的綠洲王國的繁榮還不時地從古老的遺跡上顯現出來。
大馬士革人的熱情如同大馬士革的玫瑰一樣,帶著怡人的芬芳。在古城裏轉悠,見得最多的就是笑臉,不管大街小巷,每個不期而遇的眼神都帶著熱情的微笑,讓你一天都是好心情。更不用說強行跑到鏡頭前的孩子,在你按下快門的一瞬間,取景器裏的景物突然變成了一堆孩子的笑臉。那種意外和驚喜真是回味無窮。
最生動的畫麵就是清晨醒來時的大馬士革古城。我喜歡拿著相機,晨曦稀微的時候慢慢地穿過拱形的城門走進古城,和它一起慢慢地蘇醒。
剛進城門就發現不遠處坐著一個女人,一身常見的黑袍從頭罩到腳。陽光從她側麵打來,在城牆上折射出一個曼妙的身影。她從身後的塑料袋裏拿出一些青菜,略微擇一下,擺成一堆兒放在麵前,然後挺直上身側頭向城門外張望。她張望的姿勢很好看,盤坐在地上的雙腿把黑色的袍子圍成一個浮萍狀。像一條美人魚。圍巾滑落,女人低垂眼瞼,輕擦額頭。這裏很少見到女人拋頭露麵出來工作,特別是這樣年輕的女人。我拍了一張,有點模糊,我走近又拍了一張,效果還不是很好。我正打算近距離再拍一張時,黑衣女人看見了我。她迅速背過臉,右手慌亂地把滑落的黑紗拽起,圍住整個臉龐,左手在空中狂甩,示意我走開。我心裏一沉,又往前走了一步,想解釋一下,“我可以……”“噓!噓——”她迅速地瞥了我一眼,兩道粗眉擰成一個結,黑黑的大眼睛裏滿是憤怒。她繼續向我揮著手,慌亂、粗暴。我立刻反感如潮,“OK,OK!”我用不屑的語調回應著,甩了甩手,不就一張照片嘛,有什麼啊?
幾秒鍾後,我看到了另一個鏡頭在我的前邊,它一定捕捉到了我當時鄙夷的神態,那不是常態的我,卻被無法糾正地定格在另一個鏡頭裏。突然,難堪、委屈、無奈襲擊了我的全身。不是為那個捕捉到我的鏡頭,而是為自己剛才惡劣的行為,我這是怎麼了?如果沒有那個突然冒出的鏡頭,我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身上的惡劣。
當我手持大相機,悠閑自得,渾身優越感地晃悠在別人的生活裏的時候,我無視他們的驕傲、他們的自尊,以獵奇的心態把他們的貧窮、局促暴露在另一群好奇的人麵前。我拍完了,滿足了,記錄了,又理所當然地走了,留給他們的是疑惑、無奈、氣憤。我有什麼權利這樣肆意地闖入,打攪完後毫無歉意地離開?
我把相機放回包裏,又一次走向那個黑衣女人。她已經重新進入工作狀態,突然發現了我,又警惕地罩上麵紗。我在她沒有看見我的時候就開始保持著微笑,發自內心地懺悔,隻希望她能放棄暫時的芥蒂,原諒我剛才的魯莽和霸道。她的眼神緩和了,但沒有放下罩在臉上的麵紗,頭還是偏向右側,沒有正視我。我慢慢蹲下身體,拿起一捆生菜,問她“多少錢”,她伸出5個指頭,黑黑的。“50裏拉?好。”我遞給她50裏拉,隨便拿起一捆。
“呃!”她一把奪回我手裏的生菜,這個動作讓我猝不及防地愣在那裏,女人轉身從後邊的袋子裏挑出一些新鮮的遞給我。她的眼瞼低垂,略帶歉意,黑紗又從臉上慢慢滑落,她沒有重新罩上。我說了聲謝謝,她疑惑地看著我。我想告訴她,她很美,她放下麵紗讓我如釋重負。
我起身走開,不想再打擾她。幾張富有異國情調的照片算什麼呢?沒有照片又如何呢?我和她剛剛重新塑造起來的平等,重新建立的理解,比什麼都重要。
我繼續閑逛在大馬士革,用眼睛和耳朵靜靜地記錄著。透亮的玻璃窗裏一雙纖細的手輕輕地掛著一條條鑲嵌著鬆石的銀質項鏈,銀聲清脆;戴著眼鏡的老爺爺站在表行裏對著燈光半眯著眼睛查看手裏的懷表,表針滴答;坐在門口的大叔懷抱竹編的簸箕把羊毛搓成線,織布機旁小夥子編織毛毯,織床哐哐;銅器店裏小夥計係著皮圍裙滴著汗珠賣力地掄著錘子,銅錘鐺鐺;卸門板的小夥計一邊幹活一邊抽空聊著天,語聲綿綿;運貨的小推車在彎彎曲曲的胡同裏穿梭,車輪吱呀。賣頭巾的,賣香料的,賣小百貨的,各行各業都保持著淳樸的原始狀態。他們彼此打招呼問好,見到我也會微笑,問早。
一間賣精油和香皂的小店留住了我的腳步。主人是非常年輕的哥兒倆,弟弟負責各種包裝的設計和店麵陳設。包裝的選材都是極其古樸的樹葉、草紙和小竹筐。
哥哥負責銷售,大大的男孩講起美容皂來頭頭是道。他說,這裏的精油和洗麵皂大部分他都親自試過。看著他自信滿滿的眼睛,我絲毫沒有怪異感,反而覺得是個不錯的購物伴侶。我挑選了一堆的洗麵皂,大部分都決定送給朋友。我給自己留下一塊“大馬士革玫瑰”。白色的玫瑰朵朵綻放,花梗上的刺兒尖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