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章 月夜(1 / 3)

八月十五,中秋賞,廣州城裏人頭攢動。

尋常百姓趁著花燈綻放,攜家帶小地爭相觀賞;一些遊手之人趁著人多人擠,當然不會放過發橫財的機會;官吏為了十五夜的熱鬧和市民的安全,亦不時在街上巡邏。大小商家趁著十五夜大撈特撈,燈燭處時不時見到推車的小販吆喝五色法豆、楊梅糖、杏仁糕之類。

良辰美景,除了看花燈聽雜劇,城中姑娘小姐會在河邊放置水燈,謂之“一點紅”。而城中的會社亦是集聚一團,各人有各人的樂趣。

“緋綠社”是嚴家小姐組織,社員全是城中喜愛詩詞雜劇的姑娘小姐,嚴小姐的爹正巧是“朋萊樓”的老板,“朋萊樓”正巧坐落在臨江的街道上,嚴父又是非常疼愛女兒的爹,所以,趁著十五夜空出酒樓的二層給女兒聚會。

此時,一群才色各異的女子聚集在酒樓上,看著江邊女子放水燈。常微涼盯著滿江漂浮的點點燭光,爛如繁星,猶如看到銀河下了地。

“很漂亮!”香風襲來,嬌軟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嗯。”不必回頭,也知道來人是她的死對頭——段合歡。

她們同年同月不同日,仔細算來,段合歡長她三日。十歲前,她們是共用一條羅帕的好姐妹;不知何時開始,她與她不對盤起來,她向東,她偏要向西,她做什麼,她就與她反著幹。兩人唯一能平心相處的日子,一年數到頭,也隻在一些熱鬧的節日裏。若說段合歡不想和她做朋友,卻總會在意料之外關心她,不過,那些所謂的“關心”聽起來更像是諷刺。

“微涼,你很無聊?她們全在那邊推演著劇本,你獨自坐在這兒歎什麼氣?”坐在她身側,看著江上星星點點,嬌美的粉裙女子推她。

烏發晃了晃,一襲緋色襦裙的俏麗女子支頜倚窗,臉上的的確確寫著“我很無聊”的意思,說出的話更是有氣沒力。

“我為什麼會加入這麼無聊的會社?”

十六歲加入緋綠社,三年多來,除了看著那些姐妹吟詩作曲玩雜劇,她真像閑人一個。影戲蹴鞠(即足球)她會看,角社(即相撲)也不錯,若不是獨搖說店子有他看著,她還真不想來,與其坐在窗邊發呆,倒不如在街上擠花燈。

拈一塊荔枝糕喂進嘴裏,待吞下肚後,常微涼伸個幅度不大的懶腰,又拈起一塊。

“你是來吃東西的,還是來參加會社活動的?”瞧瞧,一桌的胡餅韭餅、玲瓏雙條、糖葉子糖脆梅、花花糖琥珀蜜,全被她吃遍。

“你覺得我與她們格格不入,是吧?如果覺得我不好,與嚴小姐說一聲,我可以退社,真的。嗯!”

最後的一聲“嗯”,是滿足——王道人蜜餞的味道就是好,不然她也沒耐心坐到現在。

“退……”“社”字咬在牙上,段合歡差點吐血,“你不想這兒的小姐們去你店裏買洗頭洗麵的藥啦?”

當初就是用這個理由將她騙進緋綠社,若她退了社,她在這兒也沒什麼樂趣。詩詞曲賦她的確喜愛,卻沒必要和千金小姐擠在一處吟唱。加入緋綠社,當初隻是想與常微涼反著幹吧。

段合歡絞緊帕子,看她意興闌珊,心裏又升起不對盤的勁兒,帕子一時間絞得媲美桌上的玲瓏雙條。常微涼懶懶斜她一眼,露齒一笑,徑自倒酒喝起來,完全不理會。

“什麼酒?”段合歡探頭聞了聞,隻覺異香撲鼻。

“銀波酒。”啜著美酒,常微涼得意一笑,另倒一杯放在她手上,“這是獨搖談生意時買回來的,喏,給你嚐嚐。”她特地帶了一小壺,為的就是解悶。

“獨搖為你買的?”丟開帕子,嬌美的臉有些幽怨,一口飲盡。

“嗬,我比獨搖先出娘的肚子,他常說如果他先出來,就不會被我欺負了。”想到同日同時共赴紅塵的弟弟,常微涼莞爾一樂,“如何,這酒味道可好?”

“不錯。”雖說不對盤,酒醇色香也由不得她不承認。

“知道你這一口酒費了多少工夫嗎?”看著各色纖影在眼前晃來晃去,常微涼動了動,調成慵懶的坐姿。

“不知道。”口氣更幽怨了。

“呐,告訴你,取雪白糯米一石,用好水淘淨後浸泡,水麵必須高米麵一尺,浸上五七日後,取浮米於甑中蒸熟。熟後放冷搗碎細,再取麥末二十八兩,不能多不能少,拌和均勻,放三五日後看酒作發,引灑的曲子才算做好了。隨後再取糯米二升,椒二兩,蔥白一斤,細切;杏仁一兩去皮,麻油二兩,將它們一處拌和,蒸熟後冷切,展上酒曲,一個月後方能榨此酒。而且,非得在交冬時節方能造此蒸酒,非他酒可比。”

呆坐一個時辰,就數現在說的話最多,快補回口水!

將壺中美酒一口飲盡,常微涼微感醺意。啊,飲得有些雜,若是醉了,回家又得被獨搖念叨。

“哼!”聽她念了一堆糯米蔥白,段合歡伸手取過紙筆,在紙上飛快寫了數字,塞到她手中道,“我不懂釀酒,隻會這個。你念念,能念出來我佩服你呀!”

佩服?

又在諷刺她嗎?展開墨跡未幹的紙,常微涼眯眼看到繞成一個圓的文字——

“悠雲白雁過,南樓半色秋?”什麼鬼畫咒啊。她自認不笨,卻唯有一點比不得段合歡——她精於藥鋪的生意,段合歡卻長於歌賦詩詞。

“念得出嗎?”段合歡重拾得意。

“我剛才不是念了嗎?芽”她天生就對文字不通,獨搖也說她對月吟詩是浪費光陰“愁煞人”。

“我是說正確地念出來,這是回文詩。”

“……”回文詩啊,果然是諷刺她,“你念來聽聽?”

“悠雲白雁過南樓,雁過南樓半色秋。這是一種念法。”歇口氣,段合歡又道,“聽好了,第二種念法:秋色半樓南過雁,樓南過雁白雲悠。”

“悠什麼啊,念這種東西能賺到銀子嗎?”聽得她昏昏欲睡。

“你……你腦子裏就隻有黑玉固齒膏啊?隻想著香發木樨油、潔發威仙油?”

“啊,是啦。你的臉色有點發青,不如試試常氏的玉女桃花粉,我給你半價。”常微涼丟開紙,抬頭瞅她。

“……我自家就是開藥鋪的,幹嗎要到你的店裏買?選”段合歡咬牙。

“哈,你家‘醜婆婆生藥鋪’呀!”清脆的笑音中含著藐視。不行不行,不能笑得太過得意。倒杯冰茶讓自己清醒些後,她看到一張咬著手帕的臉。嗯……她的死對頭很漂亮,就算生氣也無損嬌美。

“醜婆婆生藥鋪怎麼了?”咬牙的聲音染上陰沉。店名是爺爺取的,早已成為古人,她這做孫女的能有什麼意見。

“不,哈哈,不不,沒什麼。”舉袖捂唇,掩去誇張的笑臉,微醉的人轉開話題輕道,“就算我不長吟詩,至少知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嘛!”

“……”

怎麼辦,有這樣一個閨友,段合歡考慮要不要從二樓跳進江裏,“就是因為你知道這個,才會到現在也沒人上門提親。”

“這詩關提親什麼事?”

“這是公子哥的同好之文,你讀的什麼?你今年二十了,像你這般大的小姐早就嫁人成親,你倒好,我還沒見過有人上常家提親,那些冰人也沒找過你。”

聽聽她方才吟的是什麼呀,“越君繡被”裏的一句,那可是喜好餘桃龍陽的公子哥們互傳的情詩,讓人聽了怎不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