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清雅居,舉目望去便是連綿的群山,而人在群山之中竟是那麼渺小。
“裴哥哥,我們還會回來嗎?”韞紫的心添了幾分惆悵,很不好的感覺,而且越往南行,這份惆悵便愈加濃重起來,似乎有一股陰影正要向她襲來。完全像卜算的那樣,往南是血光之災。無可避免、無可避免的結局。
“韞紫喜歡那裏?”裴硯不解地問。
韞紫沒有回答。他不會懂得,這樣一種依戀不舍的感情,已經超過了喜歡的感覺,這是家,共有共守的。
“裴哥哥,你一定從沒有想過,要去擁有什麼、去珍惜什麼吧,所以才會如此瀟灑,說走就走。而且,就算是韞紫,在你心中大約也不算什麼,對嗎?”輕輕地,似乎隻是自言自語。
因為很輕,所以裴硯並沒有聽見。他隻是冷靜地握著劍,不時打量著四周的環境。天快暗了,最好能在天黑之前下山,然後,在客棧裏休息一晚。天亮時,再繼續南行。
南行,任誰也無法阻擋的行程。韞紫苦笑著。
腳好像扭到了,有點痛。裴硯走在前麵,並沒有注意。當然,她也沒有奢望裴硯會突然轉過頭,看見她。很早以前就沒有這種心願了,應該是的。再堅持一下吧,下了山,到了客棧,也許一切就會好了。
倏地,她覺得身子一輕,抬頭望去,正看見裴硯不悅的表情。
“受傷了,還逞什麼強,就會給我添麻煩。”
她貼近他,在他的懷中,很溫暖,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都是騙人,說什麼不再奢望,不再企求他的關心,一切都是在欺騙自己。人總是那麼喜歡自欺欺人。
淚水迅速地濡濕了遮麵的絹紗。妖怪也會有感情,多奇怪的事情?小時候,總是被別人隔離在一旁。即使她再乖、再溫馴,得到的依舊是疏離與冷漠。一開始,她不懂,到懂得的時候,心中就從此根植了恨,族人,親人,甚至是裴硯,教給她的,惟有恨。她不懂,這種陌生的情感從何而來。
從她微微的顫抖中,裴硯知道她很痛。於是,他低聲撫慰:“堅持一下,快到客棧了。”
她垂下眼瞼,不想讓他見到她的淚。她知道,這種溫柔、這種心煩、這種渴求,都不是裴硯願意見到的。他是一個隻有恨的空殼,韞紫心底明白,裴硯也想讓她成為這樣的人。
很痛的感覺,是腳,也是心。於是,閉上眼,寧願睡去。
再次醒來時,人已在客棧裏了。
床邊站著一位老者。行醫的打扮。
“姑娘,你的腳是扭傷了,而且正在發燒……敷好藥……”老者看看她問,“姑娘是要遠行嗎?”
韞紫不置可否地點頭。發燒呀,難怪會如此痛苦,火燒火燎的。
“不瞞姑娘,姑娘這身體實在不宜遠行。”
“是嗎?”
天暗了,裴硯去了哪裏?難道是嫌她累贅,獨自走了?“裴哥哥呢?”
“你說是那位相公嗎?好像是在樓下喝酒。唉,自家的夫人病了,自己卻……”
而此刻,在樓下。
裴硯正獨坐在一個角落,桌麵上放著許多空的酒壇。
長長久久,四周都好安靜。一個人,獨自便是一個世界,所有的人都被排除在這個世界之外。恨得太深,所以不感到寂寞;恨得太久,所以連傷痛也不再察覺。似乎是天生的冷淡,似乎也是注定的無奈。
“聽說,燕紆芯就要嫁給裴家的二公子了?”
“燕紆芯?名滿長江的‘玉燕子’,好像很美哦,不知比起當年的藍蕊,誰會更美些。”
藍蕊?很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還有裴家,裴家的二公子。是裴玨嗎?
“不過這個裴家也很有意思,明明不是武林之家,但娶的媳婦卻都是江湖中人。”
藍蕊?這些年離家在外,雖然夢中始終被這個名字糾纏著,但清醒時,卻希望能遠遠地避開。避開,如癲如狂的舉止,止不了的瘋狂。
娘?所有的一切,我都會為你討回來的。
眼前的光線突然暗了。他警覺地把手放到劍柄之上。
“裴哥哥。”韞紫叫了一聲。
“是你。”裴硯緩和了表情,“大夫怎麼說?”
“他說,我已經沒什麼問題了,明日走也不要緊的。”這該是他所期望的吧,快快南行。
南方?南方有綠樹藍天,青碧的湖水。很美,盡快到也好,不是嗎?
裴硯站起來扶著她,坐在對麵的竹椅上,“既然不舒服,就不要出來了。”
“裴哥哥,你剛剛在想什麼,這麼出神?”
裴硯卻隻是用手探探她的額頭,然後皺起了眉頭。“明天,我們再在這裏待一天,後天再起程。”“裴哥哥,你不必顧慮我的。我行的。明天可以走的。”她不想給他添麻煩,不想成為他的累贅。“顧慮?”他疏離地放開了她,“不,我從不懂得照顧別人,所以又怎麼會有顧慮別人那種感覺。我隻是擔心你誤了我更多的行程。”
自作多情了吧?
“難道隻有恨嗎?一個人的體內隻有恨的存在?”她看著他,一點點的憤怒、一點點的無奈。
“難道韞紫心中不是這樣嗎?直到今天,我依舊還記得初見麵時韞紫的樣子,充滿了恨的眼光,瘋狂地喊叫。你都忘了嗎?也是這恨,才讓我們注定在一起。”淡淡的微笑,再沒有別的表情,這就是裴硯,永遠的裴硯。
“別說了。”她驚恐地閉上眼,無數的嘶叫猶在耳邊響起,“不是的,不是的,除了恨,應該還有別的,韞紫是這樣,裴哥哥也應該是這樣的。因為這世界……不是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也有人是友好的、和善的、溫柔的。”
“是嗎?”裴硯舉起酒杯,徑自喝酒。他似乎不想去爭辯。好一會兒,他才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韞兒,你的絹紗呢?”
韞紫摸摸素淨的臉,回答:“好像是留在房裏,忘記戴了。”
“你不怕嗎?”仍然是那個表情,就好像一切都掌握在他的手中。
“我有什麼好怕的,我不怕,不怕。”她叫著。心慌意亂,她是怎麼了?
也許是她叫得太大聲了,也許是她過分慌張的舉止,也許是她出塵的容貌,更或許是由於她那雙紫色的眼眸。總之,客棧裏所有的客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她。
她驚澀地站起來,向後退,直到背抵著牆。
已有人開始竊竊私語。
“那個女人的眼睛好奇怪,居然是紫色的。”
“搞不好是妖精吧?”有人惡意地笑著。
“是妖精,專勾男人魂的妖精。”又有人附和著。
“真是個尤物,不知道嚐起來的滋味怎麼樣?”
邪氣的笑聲不斷地轉進她的耳中,所有的人都在笑著,這裏沒有公義,沒有和善,或許從來就沒有。
淚眼中她分辨出了裴硯閑適的笑容,仿佛他正欣賞著一出戲。騙人的,一切都是騙人的。
有個壯漢走近了她,伸手摸向她的胸部。她一把推開他,飛快地向外跑,邊跑邊喊:“騙人的,騙人的,我不相信。我恨你,我恨你。為什麼?”
就在這時,她聽見身後響起一陣嘈雜聲,她慌亂地回頭。
店中央直挺挺地躺著剛才那個試圖輕薄她的男人。男人倒在那裏,兩根竹筷筆直地插在那男人的雙眼中。血絲,正一點點地滲出。
裴硯走向她,然後捂住她的眼。
她軟軟地倒在他的懷中,輕輕地說:“裴硯,這是為什麼?我不懂。我不相信。騙人的。一切都是騙人的。”
裴硯溫柔地開口:“恨是一件好事情,隻有恨才能讓人活得更長久。既然你的病都好了,那我們明天就起程吧。”
裴家其實並非武林之家,但他們所有的悲傷與怨恨卻都與這個江湖結下了不解之緣。裴玨的祖父,因為身懷異寶,而招致了失妻喪子之恨。從此,裴家開始丟棄了算盤,拿起了刀劍。江湖?奇怪的地方,恩怨相報,這一切何時才是一個結局?
本來隻是一個本分的商人,卻在一夜之間失去了愛妻,失去了惟一的孩子,這的確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雖然,錢越賺越多,並且又娶得一房嬌妻育有一子,但心中的恨卻是時時撕咬著他,於是複仇成了惟一的念頭。即使,烈火幫在江湖中雖作惡多端卻一直是神龍不見首尾;即使,烈火幫擁有最高深莫測的武功,然這種念頭始終未曾消散。
因為恨就是這樣,一旦根植,便會糾纏一生。
每一次,當裴玨談起這些往事的時候,臉上總是一片無奈。雖然眼眸無法表示任何的心緒,但一旁的燕紆芯卻都懂了。懂得,卻又無法幫忙,這才是最大的感慨。
裴玨常說,事情該有一個更好的結局。
更好的結局?無關仇恨,僅僅用寬容的心去包容一切。如果是那樣的話,也許一切將會不同。藍蕊,那個美麗的女孩,也會有一個幸福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