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七章 恨難(2 / 3)

振鏞到今日才告訴她,軒轅氏一族的牌位被秘密收在永平寺中,已經八年了,朝中沒有任何人知道。

振鏞對她說:“你一定想見見他們,那就去吧。”

她看著他的眼睛,的確是憐惜,一如當年在禦花園假山後許諾要保護她的文弱而善良的少年。

她撲入他懷中,真心誠意地說:“謝謝你,振鏞!”

多年來軒轅氏太廟裏的牌位失於亡國宮變,一直是她未說出口的心病。她真的是感激他的用心。

“小姐,到了。”歡娘打斷她的遊思。

她們下了車,有方丈覺空率了十數名僧人在山門外垂首迎接。

璿璣回了禮,那覺空便抬起頭來,引她們入寺。她一驚,好生麵善的一張臉,似在何處見過。轉念一想,寺中既收了牌位,怕也會有幾個故人,於是也不聲張,隻留了心眼,隨他進去了。

那方丈隻絮絮地說:“貴人小心腳下,石階長了些。”

“貴人留意門檻。”

“貴人仔細傷了手。”

也隻是如尋常祈福的婦人,進了香,禮了佛,便到禪房去歇息。

她倒也不急。前朝牌位這樣的東西,自然是收在暗處,豈能輕易就見到了?何況,要見,也須先做些鋪墊,必是要讓人覺得確是在進香祈福,並非為了別的才是。

在禪房用了素齋,又品了茶,五個月的身孕帶來的倦意也緩過來了,她便推說要與方丈論禪,揮退了一幹仆役。

“公主。”覺空斂袖欲拜。

璿璣忙扶他起來,“果是故人,這些年難為你了。”守著這些東西,怕也是夜夜不得安枕了。

“臣不能公主等周全,已是死罪,怎敢訴苦?何況原是臣子的本分。”

“無論怎樣,軒轅氏確實要謝謝你保全了列祖列宗的顏麵。”

“臣暗中打聽得神龍帝早年收牌位於寺中,便出家做了和尚。因原先在太子宮中做過些事,算得伶俐,也有些慧根,便頗受老方丈喜愛。方丈圓寂,就做了主持方丈,一直守著軒轅氏的牌位。”

“雖是三言兩語交代了前因後果,但我明白你必是吃了不少苦的,軒轅氏感激你。”

“公主萬不可這麼說。”覺空頓了頓道,“牌位收在暗室之中,臣這就帶公主去拜祭列祖列宗。”

覺空打開了禪房中的機關,兩人進入暗室,走過一段台階,進入一間空曠室中,靠牆一麵立了長長的一張紫檀木六級架,架上擺滿了靈位和長明燈,一層一層,從太祖到她的父皇。

璿璣撫著刻有“軒轅朝建宣帝靈位”的那一張,淚如雨下。

昔日父皇慈愛的笑容又浮現在眼前,關懷的話語又回響在耳邊。

“待玉兒出閣,父皇可就是老頭子了。”

“玉兒若是有了孩兒,會帶進宮來,讓父皇看看孫子嗎?”

“父皇,玉兒來看你了!玉兒帶著你的孫兒來看你了!父皇……”璿璣泣不成聲。

“公主須節哀呀,保重身子是要緊。”覺空勸道。他多年來的苦心,就為了今日。

“這一座……”收住的淚又忍不住掉了下來。

“是先貴妃江氏,公主生母的靈位。”

“母親……”

母親在世的種種一時都湧上心頭,當年他們一家是多麼幸福……

“都是宿命。”

璿璣含淚給每一尊牌位上了香,狠下心來轉身上了階梯。腳下一滑,差點跌倒,覺空急忙去扶,好在有驚無險,也顧不得其他,匆匆出了暗室。

在禪房定了定神,璿璣輕歎。

臨出門的時候,覺空輕聲道出一句晴天霹靂的言語:“你十一哥還活著。”

璿璣一震,若無其事地出了門。

十一哥隻要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六月末,宮中驚傳聖上在朝堂上答應了和親的東國長公主驚瀾即將入宮。

璿璣斂眉。驚瀾長公主……她無端想起那個叫嵐兒的少年和那塊玉佩。她記得他叫逸王哥哥,而逸王就是東國之君的兄長,那麼他若是女子,也是長公主了。他名字中又有嵐字,恐怕……

九月,東國驚瀾入宮,雖然是挑不出錯處的名門閨秀、金枝玉葉,但眉眼之間依稀可見當日的霸氣雄心。果然是“他”!

璿璣倚著水亭的欄杆看著佛經。心知這東國驚瀾必將風光無限,大國公主,天上的鳳凰、水中的蛟龍。哪怕背井離鄉也不會是山雞小蝦。

遠處曲橋上,新的鬱妃環佩叮當,幽香繚繞,在眾宮女的花團錦簇中,款款而來。轉出太湖石邊的一叢嫩竹,竟撞見了水亭中低頭看經書的璿璣,多年前的記憶呼嘯而來:朱漆窗下低頭看著經書的白衣少女,竟然是她!

“璿璣姐姐!”

璿璣抬頭,近處看更是明媚鮮豔,像牡丹似的女子,也難怪他會動心。璿璣扯著唇角笑:“原來是故人來了,嵐兒姑娘。”

鬱震嵐將璿璣強顏歡笑之下難掩的妒意看得一清二楚。對於這樣的眼神笑容早已熟悉,在她,這也算是一種勝利。畢竟她入宮來的目的,就是奪得神龍帝專寵。

“今後要勞姐姐多照應了。”眸光一轉,“姐姐這身子……怕是快要生了吧?”

“還要些時日。”璿璣淡淡道。八個月了,腹中的孩兒就要降生到這苦海無邊的世界。

“可要生個兒子呀!”鬱震嵐笑得明媚,“嵐兒不擾姐姐看書,這就告退了。”她依然款款而去。

璿璣收了書,眺望著亭外平靜的水麵和遠處的柳枝,有個宮女捧著一捧黃菊匆匆走過池邊。

璿璣低頭沉思。

又快是重陽節了。

每逢佳節備思親……

“方丈。”璿璣被攙進禪房,八個月的身孕已使她行動不便。

“貴人請坐。”覺空命小沙彌上了茶,揮退他們,“請公主來見一個故人。”

璿璣放下茶盞,驚疑地抬頭。會是十一哥嗎?

暗室轉出一個青年男子,果真是在宮變中失蹤的十一皇子軒轅界!

“玉兒!”軒轅界大步上去擁住璿璣。

“十一哥!”兄妹二人抱頭而泣。

多少事隻能在兄長麵前哭訴、多少事隻有兄長可以體會、多少事隻有兄長可以安慰!

“玉兒!”軒轅界注意她高隆的腹部,驚呼。

“神龍帝骨血。”璿璣慘笑,別轉頭。她實在禁不住兄長難以置信,痛心疾首的表情。

“苦了你了,小十九!”界撫著她散落的鬢發,想起當年那個瑤池仙子一樣的小十九,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曆曆在目。這個受到無數嬌寵的小十九,亡國之後卻孤身一人,強顏歡笑,曲意承歡,必是吃盡了苦。

“十一哥!”璿璣撲到他懷中,多少年沒有人這樣寵愛地叫她了,“我不苦,我隻是怕我的孩子要受苦啊!我如何舍得!”

界歎息。女生外向啊!

“我帶你去北狄吧,軒轅氏遺族都在那裏,那裏會是你的家的。”總是憐她受苦。當年是她的母親護得他多年周全,他與她是最親的兄妹,如今也隻有他還相信她尚在世上,冒死潛入中平,要救她脫身。不管她做了什麼,總是那個從小就跟在他屁股後麵跑,含糊叫著“十一哥,等等我”的小十九……

璿璣低下頭,“我有何麵目去見軒轅氏宗族?我貪戀……”

“有十一哥在,你不用多想。十一哥會照顧你一輩子!”界憐惜地拭盡她滾落的淚珠,“十一哥說話算話,從來沒有騙過你小十九的,是不是?”

璿璣點頭,童年時光美好的點點滴滴一時都化作暖意湧上胸口,讓她凝咽,“我的孩兒……他不能沒有父親……”她也舍不下振鏞啊!雖然他總是傷她的心,但是她已經嚐到負氣出走所帶來的相思痛苦。

“他是神龍帝骨血,留與神龍帝撫養,對你,對這孩子都是最好不過。”十九帶著他,必將與神龍帝藕斷絲連,終身為他所累,倒不如現在將一切過去都拋下來得幹淨痛快。

璿璣低頭,隻是落淚。她如何不知兄長的心意。可是如何與舍得自己的骨血天各一方?他在她腹中已有八月餘。這兩百多個日子裏,他們是真正的相依為命,她如何舍得下他,讓他小小年紀就失去母親的關愛?若是帶他走,這個孩子沒了父親,必是要受人欺淩,她清楚自己的力量是難以保護他的。何況,她也不願意離開啊!哪怕再苦,也不願離開!

“你孤身一人在神龍帝後宮,必是吃盡了苦頭,受盡了委屈,何況如今又來一個東國驚瀾!哪有在娘家人身邊來得安心?”界勸說道,“你不比別的女子,在神龍帝後宮,你是個連說體己話的人都沒有的亡國公主!這一輩子要有多苦!羅妃娘娘的往事,你總還記得吧!難道你要當失去恩寵、沒了倚仗、被人欺淩、虐待致死的羅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