璿璣隨同振鏞遷入宮中。
熟悉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讓她無時無刻不想到從前的歲月。
看到凝碧池,她會想起往日父皇為她們母女泛舟遊湖,想起她的九皇姐選駙馬,曾命眾公子每人立於一葉扁舟之上吹奏長簫,還暗命船工使勁晃動,嚇得好多王孫公子臉色發白,四肢亂顫,叫她們眾姐妹好一頓笑。最後九皇姐嫁給了最勇敢的曹公子。後來……她就死在了凝碧池邊,曹駙馬的懷中。
璿璣住在宮中最偏僻最幽靜的沁芳殿,那是她最不熟悉的地方。平日她既不出去,也不見人。然而她還是夜夜夢見過去,夢見亡靈的詛咒。她開始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
常如意為她開了方子,時常勸她放寬了心。
然而她依然執著於過去。
神龍二年一月中,神龍帝納陸王府之女陸蓉華為妃。
陸王府關係複雜,故此陸妃年紀雖小,卻精明伶俐。聽說了蘇妃的舊事,並不刻意去見璿璣。偶爾遇到,也是以禮相待,客客氣氣。時間久了,便看出些許門道。玄妃對神龍帝來說,並不是一般的妃子,是普通人碰不得的。她很聰明地不去刺激她。
四月,陸妃有孕。
她更是謙恭有禮,也不多走動,避免遇見玄妃。好在玄妃也是喜靜的人,不然可苦了她了。
六月,納太子侍讀沈清如為沈妃。
據說沈妃的冊立是神龍帝賭氣之舉,然而玄妃除出聽到消息,打碎了平日飲茶的玉盞之後,長時間的沉默之外並沒有別的表示了。但對神龍帝來說,已經是不易了。陸妃冊立的時候,振鏞親自看過璿璣當時所抄寫的佛經,除出有一筆的出格,再無其他。當時神龍帝麵色陰沉得比過漫天烏雲。
九月,沈妃有孕。
一時間,沈妃成為這個宮廷最風光的人。雖然她也沒有到璿璣麵前做過什麼,然而對璿璣來說,清如的存在是個巨大的傷口,她腹中的孩兒是振鏞背叛的證據,也是清如背叛她們之間的友誼的證據!璿璣眸中的憂鬱更深。
歲末,陸妃產下神龍帝第三女,依例由璿璣取名為景珊。
璿璣看著幼小的嬰孩,心裏想著不久以後清如的孩子,會像清如吧?
神龍三年五月,沈妃產下神龍帝長子!
一時沈妃風光無限。
然而振鏞除出請璿璣為嬰兒取名為雅司,賞賜了沈妃一些金銀珠寶,再無其他。
清如大失所望。
六月,沈妃闖入沁芳殿,與璿璣發生口角。
清如嫁振鏞,竟是為了證明她不會輸給一個外室之女!她以為她若立後,就是世間最強的男子也認定她的美麗才華勝過璿璣!
振鏞得知,對清如大加嗬斥,甚至威脅再有下次就將她打入冷宮。
清如倚床喘息,她是皇長子生母啊!她是這個宮中最風光最偉大的女子啊!聖上怎能這樣對她?怎麼能這樣對她?她是哪一點不如齊璿璣這個私生女!
終於宮人發現沈妃發了瘋,被迫幽禁宮中。
璿璣歎息。清如竟落得這樣的下場!
時間對於深鎖宮中的璿璣來說,並沒有太多的感覺。耳邊聽著各色女子的來去,就已能清晰地知道時光的流轉。
聽說陸妃和新立的許妃同時傳出喜訊,對璿璣來說,她已經麻木。振鏞這樣做,不會逼出她的任何一句愛語,隻會令她走得離他更遠。
璿璣已經學會怎樣漠然地做自己的事。比如像此刻,安靜地喝著湯藥。
“璿璣!”振鏞進來。他今日提前散了朝,來看她。
璿璣眉頭一動,放下藥盞。她還有一服藥沒有吃,而這服藥她從未在他麵前用過。
“今日身子可好些了?如何不多睡會兒?昨夜不是說倦了嗎?”振鏞扶著她起身。
“想出去走走。”避開歡娘去取的那盞藥,“今日天色如何?”
“天色正好,你願出去走走是再好不過了。”振鏞扶著她的腰。她的腰盈盈不足一握,最是纖細,惹人憐愛。
“記得從前你最喜歡我陪你出去玩,今日不如出去吧?”他至今還記得她當時的歡笑,如此愉悅、如此甜美。
“小姐……”歡娘並沒有改口跟隨承幽叫她娘娘,“那湯藥……還是喝了吧!”
振鏞看著漆黑的湯藥,眸中疑惑一閃而過,卻說:“既是常夫子開的湯藥,日日在喝的,今日也不可例外。璿璣,快喝了吧。喝了我們再走也不遲。”
璿璣垂下眉眼,緩緩飲下湯藥,心中澄明。他怕是已起了疑。
“走吧。”他拉起她的手。
“你還在用那服藥?”
室中另一人不答。
“他已來問過,為何有兩盞藥?已過去三四年,我幾乎忘了你還在服食那服藥!險些答:‘並無此事呀’,還好改口得快,回說‘並無二合為一的需要’對付了過去。”
“有勞了。”
“這個休提起。隻是日後若是事發,我尚可一走了之,他一時也奈何我不得,可是你呢?你如何脫身?龍顏大怒可不好辦。”
“這我自會安排。”
“你呀,真想不明白你為何不要他的孩子,別的人求都求不來?”錦帳後隱藏的男子,雙拳緊握。
“夫子!你事忙,勞你這一趟了。”
“唉,你今日是趕我走,日後可別來求我!”
“我差人送送你。”
“不必!”
過了會兒,錦帳之後已無剛才的男子。
璿璣晨起,正是振鏞下了早朝之時。
“如何起來了?多睡會兒,近日你睡得比平日多了。”他扶她躺下。
“你似是很高興,有什麼喜事嗎?”璿璣看著他眉間難掩的喜色。
“你本睡不多,現在居然貪睡起來,難道算不得喜事?”他半真半假地說,為她蓋好被子,埋首於她頸間。她的香味、她的聲音,她的身影像是傳說中的蠱毒,早已叫他欲罷不能。今生今世,除非他死,他決不放手!
“這兩日也不知是怎的,竟貪睡起來。”
“怕是因了季節的緣故吧,春眠不覺曉。若你能多睡些,我還真願天天都是春天。”他吻著她的頸,心裏像有隻小鳥要飛出胸口來。
“癢!你今日是真遇了喜事!”他言語間並沒有太多表示,可是她聽得出他的喜悅,“那你如何就能早起?原不是我起得早些?”
“我可沒有你好命,到了上朝的點,哪管春夏秋冬,一樣須起來。”他抬頭看著她,正色道,“你要好好的,這就是我最大的喜事,勝過得了天下。”天下萬物,在你的麵前都會黯然失色。
璿璣心頭一熱,歎息。
“振鏞!”
神龍四年三月,後宮驚傳玄妃懷有兩月身孕!
陸妃心頭一驚,她和許秀書同時傳出喜訊,然而她清晰地明白,對神龍帝來說,十個她和許妃都敵不過一個玄妃的分量。她奈何玄妃不得。
許妃初入宮廷,並不知道什麼緣故,但她隻是一個柔弱的小女子。初聞又一個妃子有了身孕,也隻能每日低泣,怨恨命運多舛。
然而沁芳殿中,熏香繚繞之處,璿璣呆坐。
她竟會有孕!她不是每天都在服用那服藥嗎?為什麼過去三年都沒有懷上,這一次卻……難道……
“歡娘!”
看著歡娘愧疚不安的神情,她已經明白全部,隻有一個人可以讓歡娘背叛她!
“小姐……這是喜事呀!”歡娘不明白小姐懷了龍子,為何還要淚水漣漣。
“歡娘……”歡娘怎會懂得她的苦衷?
“你幫我去找樣東西來。”
歡娘接過宣紙,領命出去。
好在歡娘並不識字,傍晚時帶回了她要的東西。
幽暗室中,璿璣看著桃花幾上的玉盞。玉盞襯得盞中的湯藥越發黝黑,她端起玉盞,終究猶豫:這一服湯藥下去,她腹中的兒……
淚水滴入盞中。
虎毒尚且不食其子,她如何能殺了自己的孩兒?她本該是這世間最能保護他的人……可是他若來到這個世間,那麼等待他的,除出爹娘的歡欣,恐怕再無多少憐惜,更多的隻會是不斷的紛爭!她是他的母親,如何舍得?
她舉盞欲飲,殿外窺視的男子握緊了拳,她終究還是不要這個孩子!終究還是不愛他!
殿中的女子終於長歎一聲,手中玉盞落地,“不要怪娘啊!娘下不了手啊!”
殿外的人聽見殿中的悲泣,幾乎要衝入殿中擁緊她,安慰她,可是這個時候她是不會願意見到他的。她大概會恨他在湯藥中做了手腳,使她陷於這樣為難痛苦的境地吧。
又是六月。
在逐漸悶熱的風裏,璿璣著素服,領著歡娘及承幽,乘著馬車,由數十禁軍護著到了盛都郊外的永平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