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九章(2 / 3)

“……你聽清楚。從今天起,我不再是你的代理人,你所有的作品將由杜經理親自代理。我們之間不再有任何工作上的聯係,所以請你不要再來找我,更不要打擾我的家人。”

……

她想起來了,想起了自己的死纏爛打,想起了他的拒絕,更想起了她沉醉在自己的幻想世界裏無法自拔。

“找到了!我找到了!它在這裏!”當杭佚哲抱著滿是腳印,甚至有些破損的《愛火》興奮地跑到她身邊的時候,她竟然不知道是否該伸出手接下來。

夢醒了,她卻找不到前進的方向。

她不一樣了,武焰鶴變得有些不一樣了。杭佚哲明顯地感覺到她的變化。雖然她還是不跟他說話,就像不認識他一樣,但總有些細微之處讓他感到焰鶴不大對勁。

就像今晚,她在他的陪同下去參加美術展的頒獎晚會。他為她選了一套黑色的晚禮服,她卻堅持穿火紅色的長裙出席。

事實證明她選對了,當本次比賽獲獎畫家火烈鳥穿著火紅色的禮服站在男人中間的時候,所有人的目光都圍著她打轉。她眼底沒有狂亂的炙熱,卻有著幾分耐人探尋的玩味,這讓杭佚哲有些反感,因為那是他握不住的煩躁。

結束了頒獎晚會,他們倆一前一後向酒店走去。他刻意停下腳步等她同行,她卻退後一步不肯前進。無語地走進客房,她沒有換衣服,默默地打開通往陽台的玻璃門,紅色在風中搖曳。望著她的側臉,他突然覺得她是清醒的,比任何時間都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需要什麼,該舍棄的又是什麼。

“焰鶴,飛揚中學那棟棗紅色的建築還在嗎?”

她笑,冷冷清清,“早就沒了,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就不存在了。”

他猛地抽氣,脫口而出:“你是清醒的,對嗎?”她記得棗紅色的建築早就不存在了,她還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麵時的情景,她的精神狀況恢複正常了,她真的好了?

“焰鶴?”一半是驚喜,還有一半是驚愕,他失了常態,手擁住她的肩膀,緊得讓她喘不過氣來。

她甩手從他的懷抱中掙脫出來,“別碰我。”

這不是她,正常的她是不會拒絕他的。杭佚哲不能接受自己被焰鶴排斥的事實,他本想捉住她問個清楚,不小心瞥見她眼底的驚慌失措,他握緊拳頭逼著自己冷靜下來。三十六歲的人多少還有些冷靜因子,他很快地平息了騷動的情緒,從最深處找到相隔在他們彼此之間的橫隔。

“你記得所有的一切,對嗎?你記得我對你的傷害和拒絕,所以你現在刻意排斥我。不……你一直就在排斥我,否則你不會不認識我,更不會躲著我。”

他猜對了,從她臉上木然的表情中就知道他真的猜對了。他可以理解她的決定,如果他遭遇所有的一切,他隻會比她更冷漠,更仇恨,“焰鶴,對不起。”所有解釋的語言都是多餘的,這句話涵蓋了他全部的抱歉。

有些傷痛被掩埋在歲月的痕跡中,不想起,不提起,或許看不見它的傷痕。可是,那種感覺會猛然間鑽出來撓你的心,令你作出不該有的決定。

於是,他傷害了她,傷害了愛而不自覺。他不該被原諒,連他自己都無法原諒傷害她的自己。愛要往前看,他還要和她共同度過未來的幾十年啊!寬容成了承載愛度過汪洋的漁舟。

她懂,懂他的苦、他的難、他的壓抑。很早以前她就從他的雙眼中讀懂了一切,他以為自己掩藏得很好,以為不說出來誰都不知道。她是個瘋子,能瘋狂地看見人的心。

“你知道伯莎·梅森嗎?”她問,灰色的眼睛悠悠地望著玻璃外灰色的夜空。

伯莎·梅森?這名字聽起來很熟,隻是想不起究竟在哪裏聽過——他蹙著眉搖了搖頭。

“《簡·愛》中的瘋女人,羅切斯特的第一任妻子。”焰鶴直直地守著外麵的夜空,逼著自己不去看他的表情。

“羅切斯特在跟簡·愛結婚的時候被伯莎的哥哥揭穿了他已有妻子的事實,他帶著眾人去參觀他的瘋妻子,並發出最為悲慘的控訴。他指責伯莎的哥哥欺騙他,將這樣的女人嫁予他為妻,更為自己的不幸婚姻而悲傷。他顯得好無辜,好可憐。可是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跟伯莎結婚?不是因為愛嗎?如果是,等他的妻子瘋了,他就不再愛了嗎?”她眼底的困惑揪住他的心,她卻隻是發出沉澱在心中數十年的折磨,“我不明白,在神壇前的結婚誓詞中男女雙方不是都承諾:生死與共,貧病不離嗎?既然精神病也是一種病,為什麼羅切斯特可以如此堂而皇之地把自己說成是這場婚姻最大的受害者?那些年他和所謂的女朋友之間不清不楚的糾結,難道就不是對愛情,對婚姻最大的背叛嗎?”

最大的受害者是誰?早已不言而喻!瘋子也是人,瘋子也有自己的愛與恨。沒有人希望自己天生就是瘋子,更沒有人想給最愛的人帶去無止境的傷害和沉重。

這世上有太多人知道簡·愛和羅切斯特,卻鮮有人會在合上書後記住“伯莎·梅森”這個名字;有太多人為簡·愛的愛情亦喜亦憂,為她精彩的貧富平等論而喝彩,卻鮮有人明白瘋子也需要關懷;有太多的人希望簡·愛獲得幸福,有更多人憎恨瘋女人的出現破壞了簡·愛和羅切斯特的愛情。

為什麼?隻因為她是瘋子,所以她在火中喪生,眾人就歡欣鼓舞,恨不得拍手嚷道“早死早好”?所以她就沒資格得到愛,她就罪該萬死?所以這一生她隻能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小黑屋子裏,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丈夫與別的女人相親相愛,而這對相愛的人甚至還能微笑著接受眾人對愛情的祝福?

為什麼?

隻因她是瘋子!

像焰鶴父母那樣的愛情又有幾對?正因為有,所以她才更害怕。如果現在她永遠失去他,頂多也就是難過一陣子。萬一她真的愛上了他,而他卻在每日與瘋子相處的過程中膩了、煩了,或者他……他先她一步而去,那她連活著的資格都沒有,隻能像母親一樣主動往黃泉路上尋找父親的蹤影。

承認吧!

瘋子沒有擁有愛的資格!

“杭佚哲,從今天起我們之間不會再有任何……”

武焰鶴決絕的話尚未說完,酒店內突然發出了刺耳的報警聲。她神經一震,但杭佚哲很冷靜。他挽住她的腰,讓她的身體緊貼著他,兩個人親密無間。

“焰鶴!聽著,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要緊緊抓住我,絕對不能鬆手。知道嗎?”

這是什麼意思?會發生什麼事嗎?焰鶴攥緊他的手,心裏明明有些慌張,卻因為他在身邊而微微放鬆心情。

兩個人順著安全梯趕緊往下衝,越走火警的聲音越大,他們不知道火是從哪一層燒起來的,隻好順著感覺先離開酒店大樓再說。他們住在十七層,剛下了兩層樓,焰鶴突然想起來,“《愛火》!《愛火》還在房間裏!”

她驚叫著要衝回去拿上《愛火》,杭佚哲本想攔住她,但手指與她的身體交錯而過。他眼睜睜地看著她衝向原先的房間,他想也沒想,跟著她就往回跑。等她找到《愛火》抱著它跟隨杭佚哲逃生的時候,整個空間已經彌漫起了層層煙霧。

撥開殺人的毒煙,他們快步走到第九層,猛然間照明係統拋棄了他們,就此不起作用了。眼前一片漆黑,焰鶴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

“杭佚哲!”

“我在這裏……別緊張,我在這裏……”他反複說著“我在這裏”,其實他也很害怕,僅靠兩個人交疊的雙手找到彼此心的依靠。

在這個時候,他必須支撐起兩個人的世界,他不能倒下,誰讓他是她的男人呢!“焰鶴,下麵的路我們要摸索著前進,我先下,你握著我的手跟著我的感覺慢慢往下走。”如果從樓梯上摔下去,也是他墊底,絕對不能傷到她一絲一毫。

他們兩人在黑暗中艱難地摸索著道路,跌跌撞撞地往下走,想要逃離危險的境地,更想要找到安全的港灣。

到了第五層,煙越來越大,濃得嗆人。杭佚哲脫下自己的外套卷成團順著感覺遞到她手中,“捂住嘴巴!”

“咳咳!那……那你……咳咳……那你呢?”她被煙嗆到了喉嚨,咳得眼淚橫流。她剛說到《簡·愛》,火燒別墅的情景就出現在了她的身邊,不會這麼準吧?她可不希望自己葬身火海,更不希望杭佚哲陪著她瞎了眼、瘸了腿。

都是她的錯,如果她不回房間拿《愛火》,或許就不會變成現在這種狀況。她自責地暗罵起自己:難道說我真的是瘋子嗎?怎麼會以為一幅畫比杭佚哲的性命更重要呢?真的是瘋了!

杭佚哲此時已顧不得想自己之後的情景會怎樣,他隻知道要盡快將她帶到安全的地方,無論如何要陪著她,送她回家,“你……你別管我了,還是……咳咳……照顧好你自己吧!”他不動聲色地接過她手中的《愛火》,一隻手扶著她的身體,依靠感覺不斷地向下行去。

腳被絆了一下,他連人帶畫摔下了樓梯。焰鶴的手轉瞬間變得空空,她嚇得驚叫出聲:“杭佚哲!杭佚哲,你沒事吧?”

他想說自己很好,可是吃痛的腳踝和流血的額頭不允許他撒下這樣的謊言。他惟有咬著牙作出對她而言最好的決定:“焰鶴,聽我說!你的手摸著扶手慢慢地往下走,在下樓的過程中不斷地向外呼救。一定要出去,知道嗎?”隻有走出這家酒店才能真正離開危險,她一定要安全地回家。

“你到底怎麼了?”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正因如此她才格外地害怕,怕他身上有傷,她壓根看不見。“是不是摔傷了?傷到哪裏?你說啊!”

他握住她的手,將她的手移到鼻唇之間,他想讓她感覺到他依然很好,沒有任何問題,“我可能腳有點扭傷,想休息一下再走。你先自己下去,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