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章 從頭開始(2 / 3)

這還是一張黑白相片,男人擁抱著女人,兩個人仿若新婚,笑得燦爛,正是善之和邵華此生唯一的一張照片,身著禮服的兩個人。

善之反複地看著這張照片,仿佛還是昨天,照片上的男人還對著她微笑說著一些瑣事和周邊的煩惱,一夕之間,早已成了過往雲煙,抓也抓不住。

善之直到現在都覺得自己是在做夢,怎麼變化來得這麼快,讓她都措手不及?

“善之,你不要這樣。”邵琦終於是忍不住了,上前一把抱住了善之,哭道:“是我,都是我,要不是我和小莉闖了禍,大哥也不會想到這個生死一搏的對策,小莉死了,大哥怕本田遲早會對我動手,這才趁著結婚一事將本田引來,好趁機刺殺。善之,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大哥。”

善之目光空洞地看著他,好一會才伸出手摸著他的臉頰,說:“我不怪你,你大哥最在乎的就是你,隻要你能好好地活著,他就放心了。我要讓他放心地去,所以我不怪你,我也不哭,免得他在天上也不安心。”

聽她這麼一說,邵琦哭得更厲害了,“小莉痛恨日本日,是她煽動了紡織廠的工人罷工,我也是事後才知道這件事情。當夜我們被日本人追殺,小莉身負重傷,將我推進了一戶人家裏,我才堪堪逃了去。回家後大哥生怕本田已經認出了我來,以為煽動工人罷工我也有份,自然也會以為大哥也參與其中。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先下手為強,一樣是一死,也好做一回英雄。

“大哥本來是不想這麼做的,畢竟這件事情是生死攸關的,弄不好就丟了命。他放不下你,又覺得本田一定不會放過我們,即使是逃,若本田存心不願放人走,也是逃不出去的,就像柳德隆老板,人都上船了一樣被人一槍斃了命。大哥無奈之下,隻能將你托付給了伯父伯母,連夜出去,這才安全,他也好放心了。”

邵琦最後說道:“善之,是我和小莉害了大哥,也害了你。”

善之覺得累了,就閉上了眼睛,隻是將手裏的照片貼進了胸口,仿佛這樣,就能和他靠得更近一些,仿佛就能體會到他當時中彈時的痛苦,奄奄一息時的絕望和心有所盼時的傷感。

善之虛弱地說:“我累了,你們讓我一個人靜一下。”

許承君夫婦縱然還擔心她,但見她已經將頭轉向了一邊,閉著眼睛不理眾人的模樣,也就隻能退出了房間,留她一人。

空氣中實在太過寂靜,靜得能夠讓善之產生錯覺,好像還能聽見他的聲音,近在耳畔,低聲呢喃,就和往常一模一樣……

那日夜裏,他的歎息聲猶如在耳邊一般清晰:“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要你靠自己來生存呢?”

她答:“我永遠都和你在一起,你生我就生,你死我就陪著你一起去陰曹地府做對鬼夫妻。”

他說:“有你這句話,我此生也不算是白活一場了。”

善之想著從前的點點滴滴,分別那日的言語又浮現在了腦中,善之一把掀開了被子,赤著雙足踏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一步一步往窗口走去。

“你生我就生,你死我就陪著你一起去陰曹地府做對鬼夫妻。”

另一個房間裏,馬興茹盡管累了好幾天無法休息,可是真正安全了,這些天經曆了這麼多事情她也沒辦法讓自己放鬆地去休息。

她站在窗口望出去,正好看見善之站在窗口,正努力地將兩扇鐵窗往外推去,善之本就生得嬌小,如今身體又被她這麼一折騰,更加虛弱無力。

馬興茹這麼一瞧,瞬間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沒有細想就轉身往善之的房間奔跑了過去。

到了房門口,一把推開了房門,等看清了房間內的情景後,人就呆在了門口。

善之一張蒼白近乎透明的臉,披散著微卷的長發,一雙水靈靈的眼睛泛著空洞和迷茫,她低頭看著照片,窗外肆虐的大風無情地吹打著她的身體,好似要將這個少女帶出窗外,卷去不知名的遠方。

馬興茹自認自己的心腸還算比較硬的,看盡了人生百態,早已不知道心軟為何物,但是最近這顆堅硬的心總是不住地抽痛,從他們一行人逃出租界開始,就沒有停過。

“你不要做傻事,邵華不會願意看到你這樣子。”

善之也沒有轉頭,隻是搖了搖頭,平靜地說:“我會好好地活著,不管邵華是生是死,我和他都在一起,永遠都不會分開。”善之說這番話的時候,眼睛忽然就有了神采,看著手中的相片,靜靜地微笑。

就在這一刻,馬興茹覺得自己羨慕善之,盡管邵華死了,可是這樣陰陽兩隔開的兩個人卻依舊能夠心心相印。

而她呢?

一個年過三十的女人,跟過這麼多的男人,最後依舊是獨身一人的地步。

她這一生,第一個男人隻有一夜之情,最長久的男人就是邵華,如今也死了,最後一個是李國峰,當初和她在一起也隻是不順眼邵華這才選擇了她,卻從未曾真心待過她一天。

馬興茹低頭苦笑,對善之道:“邵華若知道你這麼想,他定然能安心離開了。”

善之回頭朝她一笑,“他去得早,我便將他剩餘的時光一起活回來,我們依舊在一起。”最後一句話,似是喃喃自語。

馬興茹見她如此,默默轉身離開,在樓梯外見到萎靡不振的邵琦,說道:“你大哥走了,如今邵家就剩下你一個男人,許小姐也算是你的大嫂,你若真覺得虧欠了你大哥,就好好照顧許小姐。”她歎了一聲,“你也該振作起來了。”

邵琦抬起頭,愣愣地看著她從他身邊擦身而過,以往對馬興茹的鄙夷和不屑也在這一刻淡忘了,每一個人活著都不容易。

沒過幾年,戰爭就全麵打響了。

善之隨著醫護人員一起趕往戰地,和家人分別好幾年,耳邊每天都是戰火隆隆,天上的飛機,地上的大炮,死亡的氣息夾雜著一年四季,總是侵蝕著她的心。

她的雙手每天觸碰著鮮血,她的耳朵每天聽著不同人的哀叫聲,她的眼睛每天看著一個又一個生命無情地倒下,卻再也不曾站立。

夜晚的涼風襲來,她站在土坡上遙望遠方,那些死去的戰士,在他們倒下的一刹那想起的會是什麼人,是那年老無依的老父母?還是那還未長大成人的孩兒?或是此生早已說不清愛或不愛,卻依舊站在自己身後不曾退縮的妻子?

善之為每一個離去的戰士祈禱祝福,願他們能在另一個世界裏安息。

那日她剛為一個戰士包紮了腿上的傷,就見到從門口又蜂湧抬進來好幾人,因為床鋪都滿了,於是隻能放在地上,醫護人員趕緊上前察看情況。

隻聽見一人拉住她的胳膊,指著地上的人說:“這個傷得最嚴重,你先去看看,或許就不行了。”

善之毫不遲疑地就跑了過去,這樣的事情每天都會發生,對於那些傷勢嚴重的戰士,他們會給予他最後的安慰,善之跑到戰士的身邊,那人頭部身上都是血跡,善之利索地將他頭部的傷口處理了。

看他閉著眼睛,就問:“很痛嗎?”

那人卻皺了眉,突然睜開眼睛,見到善之兩眼閃出了光亮,“善之?”

善之頓了一下,回身疑惑地看著他,“你認識我?”

那人卻搖了搖頭,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他終究是因為傷勢嚴重而去世,在這個每日都要死上好幾十人的戰場上,他也隻是那幾十人中的一人而已。

可是善之看著他心裏頓生疑慮,這個人到底是誰?她將他的臉擦幹淨,一層一層的血跡,幹了又幹,等將他的臉徹底擦幹淨了,臉盆裏早已經是血跡滿滿,而善之也終於在這麼多年之後,第一次流下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