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蘿被他拆穿了心思,索性大方承認:“是啊,自然是舍不得走了。這裏好飯好菜招待著,還有仆人隨侍左右。我江雲蘿雖然不是富貴命,但難得有機會享受一次,當然是能拖多久便要拖多久了。”
以為上官陌會嘲笑她,不料卻隻聽到他低聲一歎,半晌才道:“此時隻怕我已無法為你保留這份和樂生活了。”
佟離走了,他卻必須留守很久的一段時日,確保宋觀之不會對佟離做出什麼傷害之事,到那時他才可以像佟離一樣,瀟灑地離開。
而如今他自己也是前途未卜,眼見已是無法護得她的周全,就唯有放她離開。
雲蘿將他的那句話聽得分明,便知自己如果再待下去,多半隻會成為他的累贅。於是朗然一笑,舉杯道:“既是如此,我敬你。”
她先幹為盡。
伸手要去倒第二杯,卻被上官陌擋住了,“意思到就夠了,飲多傷身。”
那他自己呢,至少也喝掉半壺了吧。
“上官陌,你可真是小家子氣,連送行酒都不讓人喝個盡興。”
他護在酒壺上的那隻手絲毫沒有鬆開的意思,揚眉看她,忍不住揶揄道:“先前也不知是誰,才沾了一點酒就醉得不省人事。這麼晚了,出門找大夫也不方便,我左右權衡之後,覺得還是小心為妙。”
女兒紅都能喝醉的人,酒量根本不值得信任。
雲蘿撇嘴,也罷,反正酒又不是什麼好東西,不給喝就算了。
她看著他溫顏如玉的笑臉,感覺仿佛又回到了在山莊裏的那段日子。
今日一別,它日能否再見便是未知了。
“既是送別,那應當準備一個贈別的禮物才對吧?”空手而來,他也真好意思。
他無聲一笑,從腰間摸出一樣東西來,遞給她。
雲蘿接過去,借著月色一瞧,驀地愣住了。
“這東西還是你給我的,不會自己都忘了吧?”
當然不是忘了,而是太意外了。
“我還當你早將這塊破銅爛鐵給扔了呢。”
正是初次見麵時,她隨手贈給他的那枚姻緣鎖。不對——
“我記得不是贈了你一對嗎?為何隻剩一隻了?”
他攤開另一隻手掌,另一隻正躺在他的掌心裏,“說是姻緣鎖,想必一對便是象征著一份姻緣。既然如此,這一隻我留下。”
雲蘿抬頭看著他,神情有些怔愣,良久才道:“你既然知道這鎖片的寓意,就應當明白,留下它意味著什麼。”
“我很清楚。”
她舒展了笑顏,說道:“你若有什麼話,就說吧。”
他將掌心合上,握緊。
“將來若還有緣分,我一定會再找到你。如果那時你尚未嫁人,我就拿著這枚姻緣鎖與你相認。”
她收起笑臉,神情轉了莊重之色,簡單卻堅定地回道:“一言為定。”
冬去春走,氣候已經漸漸燥熱起來。
羅將在去書房的路上看到丫鬟手裏端著冰鎮的蓮子湯,便伸手接過,走到門邊輕叩兩下。
上官陌正坐在書案後麵翻看賬本,手邊還積了高高的一疊在那裏。
他見羅將進來,隨意問道:“有事嗎?”
羅將為他盛好一碗蓮子湯遞上,有些開心地道:“少爺,我今日在街上打聽到了一件事。”
上官陌知道羅將不是個喜歡關注瑣碎是非的人,必然是發生了在他看來很重要的事情。不過能讓他麵露喜色,倒是讓人不免好奇。
“說來聽聽。”
“聽說宋觀之已經被新帝免了封號,準備告老還鄉了。”
上官陌微微一擰眉,丟開手中的賬本,“你是在哪裏聽來的?”
羅將得意一笑,“宋府。”
肯花銀子,自然什麼樣的小道消息都能打聽出來了。
前朝皇帝暴斃之後,宮闈中並沒有如先前預料的那樣動亂不堪。誰也不曾想到九皇子會握有先帝遺詔,加之他早已自成勢力,於是名正言順地登上了大寶。
至於那份遺詔是真是假,自然隻有九皇子自己心裏清楚。
想來也是宋觀之命定如此,在一票皇子裏麵投靠了與九皇子不和的三皇子作依靠,此刻落得如此下場也並不算讓人太意外。
羅將見主人不說話,又看了看書案上的那一堆賬本,有些小心地勸道:“既然如此,這些東西應當不必看了吧?府中上下,入府年頭最短的仆人也至少待過三年了,大家都不願意離開。”
半月之前,少爺就說要將山莊裏的所有人都遣散了,所以這段日子以來他都在看賬簿,打算散盡家產,然後自己也要離開。
他知道少爺要去做什麼。江姑娘離開轉眼也有大半年時間了,今年開春的時候他曾偷偷去了趟春風閣,一打聽之後才得知江姑娘已經隨爹娘去了塞外的另一個國度。
回來後他將消息稟報了少爺,少爺隻是微笑,淡淡說了句:“聽說那裏的氣候有些冷,也許待到盛夏時節過去,剛剛好。”
知道少爺遲早是要去尋人的,隻是尋人便尋人,卻實在不必將家業都給遣散了啊。
“羅將,你老家是在全羅吧?”
“少爺您好記性,屬下是全羅人。”
“離鄉多少年了?”
“屬下十歲那年隨爹娘出來,到現在也快十五年了。”
上官陌溫然一笑,看著他,眼中幾分揶揄之色,“你今年都二十五了,也該回鄉去,娶妻生子,過一份平靜的生活。”
羅將一聽就急了,“少爺,您不會是打算連我也趕走吧?屬下要一直追隨著您,哪都不去!”
上官陌知道他脾氣倔,也不急著在一時來說動他,笑了笑調侃道:“待你遇上了心儀的姑娘,到時候隻怕就由不得你自己了。”羅將還待要分辯,被他支走,“去賬房看看,其餘的賬目整理好了沒有,好了就都送過來。”
聽意思,少爺是心意已決啊。
佛祖保佑,趕快出現救星,來喚回他家少爺的理智吧。
新帝登基,至少眼前看來,天下暫時回歸了一派安定和樂的景象。
當初會選擇留下,是為了確保佟離的安危。雖然以當時的形勢看,宋觀之已經無暇顧及到他們,但他還是要留著實力觀望一段時間。
而如今雖然宋觀之已經不是威脅,但他清楚自己必須早日脫掉身上的那個壓人的身份,否則隻怕還會出現下一個視他作眼中釘的人。
京城他也快半年未再來過了。
前一趟來,是在夜裏,他遠遠站在街的一角,為她送行。
他並不知道她還會不會再回來,但至少他會信守對她的承諾,隻要時機成熟,就去找她。
因為與她之間雖無海誓山盟,她卻是他每每憶起便會覺得心意溫暖的那個人。
悶在府中這麼久,眼見府中的事情已經打點得差不多,他就想到再來京城走一趟,權當放鬆一下心神。
入了京城之後,找了處茶樓歇腳。
羅將見樓下有人在賣唱,便興致勃勃地湊在一旁聽。
是名十七八歲模樣的姑娘,懷裏抱著琵琶,身形瘦瘦小小的,聲音卻是悅耳動聽。
隻是她才唱了幾句,就見一旁的上官陌驀地神色一怔,迅速從二樓探身望去。
“羅將,去將那姑娘帶上來說話。”
羅將雖然心中疑惑,還是領了命下樓去了。
片刻之後,將人給領了上來。
這姑娘雖然生得嬌小模樣,舉手投足間卻是沉穩從容,雖是賣唱,眉宇間卻沒有那種風塵市井的味道。
“見過這位爺,請問您想聽什麼曲子?”
上官陌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沉聲道:“將方才在樓下唱的曲子,再唱一遍來聽。”
琴弦聲起,她開始淺淺唱了起來。
羅將忽然明白過來,少爺是見到琵琶,所以睹物思人了吧。
未等她唱完,上官陌已經抬手阻止,問道:“你這曲子是在哪裏學來的?”
女子回道:“這原是春風閣霞衣姑娘譽冠京城的曲子,小女子隻是學著唱來求個生存,自知沒有霞衣姑娘唱得動聽,還望爺不要嫌棄。”
居然是春風閣?!
她口中的那位霞衣姑娘,會是關山萬裏外他正要尋去的那個人嗎?
上官陌低聲吩咐:“羅將,將銀子給這位姑娘。”
話音未畢,他已經起了身大步朝樓下行去。
羅將因為急著要跟上前去,匆匆在懷裏摸出一錠銀子遞給那女子,舉步正要走,卻被對方一把拉住。
他心裏焦急,蹙眉看她,“姑娘還有什麼事?”
女子看了他一眼,突然屈膝跪了下來。
羅將嚇得後退一步,結巴道:“你……你這是做什麼?有話起來說。”
女子也不起身,低下頭道:“公子,小女子因家中遭了變故才會出來賣唱。倘若您能再贈我一錠銀子,我願為奴為婢報答您。”
羅將詫異不已。眼前這算怎樣一番情況?有誰來給指點下迷津,他這是被訛上了嗎?
女子抬頭,淚眼婆娑。
他長這麼大,可是從未遇到過這樣的陣仗啊。
“少……少爺……”救命!
少爺早已不見了蹤影。
白日裏,春風閣素來是閉門不迎客的。
上官陌上台階的時候,便有小夥計迎上前來,笑著阻攔:“這位爺,我們這裏尚未開門做生意,您要不晚些時候再來?”
青樓地方,倒是少見有這樣的規矩。
他停住腳步,也不想讓夥計為難,“請問這裏是否有一位名喚霞衣的姑娘。”
小夥計露出幾分詫異之色。春風閣的霞衣姑娘豔冠京城,這位爺不會是外地來的吧?
想歸想,他還是機靈地回道:“不瞞您說,霞衣姑娘是我們春風閣的頭牌,約見她的客人都排到幾日後去了呢。倘若您想見他,晚些時候來,我再領您去媽媽那裏先約定時間。”
他數月未來京城,不想竟有這樣聽來有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我來,隻是想找霞衣姑娘問件事,並非登門尋歡之人。”
這樣的話,夥計聽得多了,自然不信。
上官陌見他麵露猶豫之色,便取出一錠銀子遞上。
“就勞煩你去給霞衣姑娘帶個話,就說我隻是想找她尋一個人的下落。”
小夥計見了銀子,笑眯了眼,卻又遲疑著不敢接,“隻是帶個話而已嗎?如果她不肯見你,那銀子我可是不退的。”
上官陌直接將銀子放到他手上,笑了笑道:“可以。”
夥計進去稟報了,他就轉身候在了門口。
片刻之後,夥計小跑著出來回話:“爺您的運氣不錯,霞衣姑娘答應見您,她說隨後就出來。”
上官陌向他致了謝,站到一旁,恭候那位霞衣姑娘出來。
他心裏有一絲期待,雖說這份期待其實很渺茫。
她即使回來,也應當不會突然就轉變了身份,成了青樓楚館裏的當紅頭牌。
隻因彈著同樣的曲子,那位霞衣姑娘與她想必有所關聯。
身後傳來腳步聲,主人的聲音聽來十分溫柔:“敢問,是這位公子要見我嗎?”
他提起的心落了下去,果然不是。轉身回望,對來人溫然一笑,“不錯。”
“聽說,您是想向我打聽一個人的下落?”也是這句話,她才會出來見他。
她幾乎可以猜到他要打聽的人是誰。
“在下是想問,姑娘那一首驚豔四座的琵琶曲子,是從何處學來的?”
霞衣不由一樂,看來她的確猜得沒錯了。
“公子焉知這曲子非我所作?”
上官陌笑了笑,回道:“姑娘未成名之前,我便在別處聽過。”
霞衣看他一眼,未再答話,而是開始在心裏偷偷合計起來。
“姑娘是不願告知在下嗎?”
霞衣笑了,“當然不是。隻是這曲子是我無意中聽來,如今回想,也忘了究竟是在何處學到的。幫不上公子的忙,有些慚愧。”
上官陌微微蹙眉,看她的神色,並非當真全然不知,倒像是故意在隱瞞些什麼不肯相告。
不過她既然不願相告,就算是逼迫也無用。
最多也不過是他再耗費些心神,靠自己去尋找答案。
“既然如此,那打擾了。”他欠身施了個禮,轉身下台階。
身後的人卻又叫住他:“公子留步!”
“姑娘還有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