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陌幾欲起身,卻隻覺得手腳發軟提不起力氣。
“是何人派你來的?”
對方不作理會,而是掀開了桌下的一塊船板。原來是處暗艙,裏頭放著一柄長劍。
他拔出劍,直指上官陌的胸口。
上官陌並未露出懼色,而是神色冷然地看著他道:“我既是將死之人,在死之前,至少讓我死個明白。”
對方的劍又抵近了幾分,陰沉一笑道:“說了也無妨。想必你心中早已有數,不錯,正是國丈大人要取你的性命。殺了你,東平侯便成不了什麼氣候。”
上官陌微微一哂,“當了皇帝這麼多年爪牙,國丈大人為何就不見厭煩?難道是自知天生就是當奴才的命嗎?”
殺手怒喝一聲:“住口!你都要死了,還敢在這裏逞一時的口舌之快?”
揚手揮劍,有血濺了出來。
這血卻不是出自上官陌身上。
他出手有多快,大約隻有在一旁噤聲觀望的雲蘿瞧見了。招似流星,一個手刀劈下,對方完全未能回神,手中的劍就已經掉落。
上官陌探身接住,回身一劈,就見血迅速從殺手的臂上滲了出來。
殺手的身手還算敏捷,迅速後退出幾丈外,有些不置信道:“你不是中了軟骨散?”
上官陌嘴角掠過一抹嘲色,目光掃向還在桌邊趴著的雲蘿,才轉向一旁的茶壺,蔑然道:“也許,是你的藥功效不夠?”
雲蘿被他剛才那一眼看得心裏一驚。
當然不是藥有問題,因為她此刻明明是渾身使不上絲毫的力氣來。
除非,是他早有防備,根本沒有真喝那杯茶。
上官陌手提長劍,緩步朝著殺手走去,“你不必擔心,我非但不會殺你,說不定我心情好了,還會親自送你回國丈府去。”
雲蘿心裏有些慌了。對於上官陌的一身武功,她先前隻是有所耳聞,卻從來未曾親見他施展過。剛才他出手的那一瞬間,她在一旁看得非常清楚。
國丈就是派十個人來圍攻他一個,也不一定是對手。
今日的時機已然失去,眼下要做的,就是不能讓他逮到活口帶去國丈府對峙。
她努力提氣,趁著上官陌未留意的空當,使勁所有的氣力,提起手邊的凳子朝那殺手砸過去。
這個舉動成功擾亂了上官陌的注意力,待他回神,那殺手不知何時已經從腰間摸出一把匕首,直直朝著他刺了過來。
這原本是個傷他的好機會。
雲蘿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就在瞥見那一抹寒光的瞬間,她幾乎是本能地往上官陌身前一擋。
殺手這一刀下來,原是使出了十成力道,見她以身抵擋,驚愕之餘想收手,但還是有些遲了。
上官陌想伸手推開她,也是力不從心,隻勉強將她往自己懷裏拉近了幾分,那匕首的鋒刃便順著她的肩頭險險劃過。
雲蘿中了軟骨散的藥性還在,此刻又挨了一刀,隻覺得眼前一虛,整個人便失了意識,軟軟倒在了上官陌的懷裏。
殺手眼見時機已經不再,便捂住傷口迅速閃出艙去,一頭紮進湖裏,逃走了。
上官陌望著懷裏已然陷入昏迷的人,眉頭深蹙,原本寒厲如刀的目光裏,閃過一抹複雜的神色。
幽然轉醒,隔著羅帳,隱約聽到大夫在說:“少夫人肩上的傷不礙事,隻是軟骨散藥效太重,恢複起來尚需些時日。”
又聽到了上官陌的聲音:“有勞了。”
腳步聲離去,不久之後又轉了回來。
帳前的人影漸漸移近,她慌忙閉緊了眼睛。
卻聽到他的聲音傳來:“既是醒了,就出來說話。”
雲蘿並不知其實是自己的氣息泄露了秘密,暗暗惱他實在是敏銳得詭異。
不過既然都被識穿了,她也不好再賴在床上裝睡。坐起身來,整了整身上的衣衫,掀開帳簾走了出去。
上官陌負手站在窗邊,頭也未回,默了許久才開口問道:“你方才為何突然以身涉險?”
雲蘿見他態度不似尋常,心中雖然不安,表麵上還是故作懊惱地說,“我是氣他竟然在茶裏下藥,可是早知會越幫越忙,我說什麼都不插手了。”
上官陌聞言淡然一笑,轉過身看她,神情和煦如風,“說來你救了我一命,我是否該向你致謝?”
雲蘿與他對望,揚眉笑了笑,“我可沒那麼神勇,不過是本能之下的反應罷了,不必放在心上。”
他看著她,目光忽的轉冷,緩緩吐出一句:“隻是你擋的那一下,當真是在救我嗎?”
而不是在助那個殺手逃走?
雲蘿臉色驀地一凝,雖然已有心理準備,卻還是在他冷厲的目光下驚到了。幹笑一聲,勉強回道:“你何出此言?”
他嘴角冷笑漸深,將掌心攤開,遞至她眼前。
是她頭上的那支銀釵。
這一次,她瞬間煞白了臉。
“江姑娘不打算解釋一下這珠花裏頭的東西是從何而來嗎?”
終是被他識破了。
她卻感到驀地像是鬆了口氣。平靜抬頭,“我無話可說。”
他冷嗤一聲,“你不是一向能言善辯嗎?真到用得上的時候了,為何卻不肯說了?”
頓了片刻,他緩緩道:“你當真不怕,我會殺了你?”
做出決定的時候,她就未曾想過還能全身而退,至多也不過是一個死而已。
而死都不懼的時候,還有什麼可懼怕的呢?
“說再多,也不過是平添一樁笑話讓你看,我又何必浪費這個唇舌呢?”說罷她便轉了身,重新走回床邊躺下。一不小心碰到了肩上的傷口,疼得一擰眉。
她也許會死吧。既然逃不過一死,索性在死之前善待自己。肩上的傷口太疼,躺下來歇息片刻也是好的。
上官陌想過她會巧舌如簧地替自己辯解,畢竟相識以來,她從來都是以斤斤計較不肯吃虧的麵目示人。卻未曾想過,她會以如此坦蕩的態度來回應。
或許她當真是不怕死,否則就不會自己也喝下軟骨散,然後放任自己落入他的手中。
“你隻當我一心留意著船夫那邊的動靜,所以忽視了你的舉動。茶裏起先並沒有下藥,是你摸了簪子之後取出藥粉放進去的。”
“我有些好奇,你與宋觀之之間究竟是何關係?”
雲蘿背著身,臉上露出一絲淒楚冷笑。
如果可以,她並不願與宋觀之扯上任何牽連。隻不過是命數天定,她無力抵抗罷了。
“為何不說話?”他的聲音轉冷幾分。
“上官陌,你若要現在取我性命就動手,想留到明日就勞煩讓我清靜片刻。你放心,這一次我絕對不會逃跑了。”
隻是不能再見爹娘一麵,有些遺憾。
好困,當心中所有的心思都放下的時候,原來會是這樣的輕鬆自在。這許多年都帶著凝重的心思過活,她實在是覺得累了。
上官陌默然站了許久,眼中漸漸染上怒色。她這是在玩欲擒故縱的把戲嗎?當真以為,他一定不會殺她?
大步上前,掀開帳簾,伸手要去將她從床上抓起來,手至半空卻生生停了下來。
不想她竟是當真沉沉睡了去,神色平靜,再不是醉酒那次的眉頭深鎖模樣。
兒女情長的事,最是傷神傷人。他自詡從容冷靜,如今想來多半還是從未遇到讓自己動心的那個人。而一旦遇上了,他也不過尋常兒女一樣,優柔寡斷,猶豫不決。
隻是殺掉一個處心積慮想殺死他的人,他卻是怎樣也下不了手去。
停在半空的那隻手驀地捏緊,捏得骨骼“咯咯”作響,他終是重重一歎,一拳揮在了羅帳上。
轉身欲走,卻又不自禁地回了頭。
她身上穿著的白色襯衣是丫鬟才換過的,此刻傷口的位置又滲出了殷紅的顏色。
他大步邁出門去,對戰戰兢兢候在門外的丫鬟吩咐道:“進去重新替少夫人上藥。”
丫鬟進去了,關上了房門。
他負手立於廊下,掌心裏緊緊握著她的那支銀釵,呆站了許久才離去。
羅將在書房外低聲喚:“少爺,是屬下。”
裏頭的人沉聲應道:“進來。”
羅將輕手推門,走了進去。
“查得如何了?”
“基本都查清楚了。”
書桌後的人擱下筆,眉心緊蹙,抬頭看了過來。
那是她少時便做的一個夢。
去到一處依山傍水的鄉野地方,蓋幾間茅舍。閑暇時義父撫琴,她合著曲子在山間起舞,娘就在一旁做些針織女紅。
她那時總以為,娘親雖然對義父無意,但終有一日會被他的真誠打動。
也是到後來,她才知道娘親為何那般堅持,到義父離世那一日也未答應嫁與他為妻。
因為爹一直都是活在人世的。
如果爹沒有找來,她隻怕仍然無從得知,娘親為何會懼怕宋觀之那個惡賊。
不單單是因為宋觀之以春風閣所有人的性命相要挾。
原來娘親隱忍這麼多年,除了是想守護一樓上下所有人的性命,還有對遠在關山之外那個人的承諾。
他說他會回來找她,她便掩去芳華,癡情守望。
而身為人女,她隻是不想看到娘活得那麼悲苦,所以她願意接下娘肩上的擔子。
如她這般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並不需要她真正出手殺人,不過是做個掩人耳目的工具,在一旁協助成事便可以。
用一人的性命換取一樓上下幾十人的性命,實在是樁劃算的交易。
也許那個人是無辜的,但那已不是她顧及到的事了。
所以,一切皆是預謀。
從最早她結識宋小姐開始,便是一場悄然布下的局。
其實在宋觀之計劃裏,最終嫁進上官家的也隻會是她。
後來那個車夫行刺事件,亦是故意安排,為的是繼續讓她能留在上官家,博取上官陌的親近和信任。
所以才會有約他遊湖時的欣然赴約。
也曾想過計劃會百密一疏被上官陌識破,而她並不懼怕這樣的結局。
如今娘也有了人照顧,她是完全放下了牽掛。
上官陌的真實脾性如何,她並未真正見識過。對於一個謀害自己性命的人,哪怕換做尋常人來,也都會除之後快絕不會手軟的吧?
雖然她也懼死,但如果是死在上官家,也就不那麼讓人懼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