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姑娘……”他不是故意的啊。公子為難地望一眼四周,卻隻瞧見了眾人幸災樂禍一般的譏笑。
“再者,就算再美麗的紅顏容貌,百年之後還不隻是一堆枯骨而已?誰又會比誰多生了一根骨頭!”哼,僅以皮相取人,太過粗鄙了吧?“我好像還聽人讚幾位公子爺都是‘雅人’呢!”
雅?風雅,文雅,儒雅——卻又雅在哪裏了?劈哩啪啦一大堆,她覺得心裏好爽!
“姑娘,好口才!”等她終於肯止口不言,長了一雙鳳眼的公子才拍手輕笑,斜睨一眼目瞪口呆的“愛噴茶水”之人,微勾唇角,“二少,活該了、終於遭報應了吧?”
金玉其外,敗絮其內!紅顏即枯骨!除卻深蘊才華的談吐,這看似年幼的小小女子竟然還懂得佛家祥理!在這禮教森嚴的大明朝、小小的市井茶樓裏,竟也有這等不畏權貴、有膽有識的不凡女子?!
能有幸親眼見到,是他的榮幸啊。
其餘的幾位白衫子公子爺也不由得暗暗點頭稱奇,微微笑了起來。
輕淡的笑聲裏,她如夢方醒,懊惱地呻吟了一聲。哦喔,要命!她在做什麼蠢事呀?
她現在不是……而是身處大明朝啊……她沒頭沒腦地搶白這麼一大篇沒用的東西做什麼?!
完了。
毀了。
徹底沒戲了!
她的平靜日子隻怕完了。她的飯碗隻怕毀了。她的這條小命都怕難保了!
她如果多忍上一點點,多忍上一下下的話,不就什麼也不會發生了嗎?!天哦,她的哪一根神經不正常啊?
無邊無際湧來的悔意,霎時淹沒了她眯起的丹鳳眼,迅速地淹向她忐忐不安的心頭。此一刻,一聲淡笑在她滅頂前的一瞬救了她。
“講得好呀,姑娘。”她一愣,呆呆地瞪著那位被她批了一頭狗血的白衫子公子爺笑眯眯地朝她走過來,甚至揮了揮手。
呃,君子動口不動手哦!她一驚,卻是一步也不能退。
“好呀,講得實在是好呀,姑娘!”被那鳳眼的公子稱為“二少”的白衫子公子爺兩大步跨到她身前,哼哼地笑望著她,手指一拐,引她望向涼榻。
“姑娘這一番義正嚴辭真讓我汗顏!在下為失禮之處向姑娘道歉!還望姑娘大人有大量,原諒在下的無心之過。”然後他向著她深深一揖。
呃——這是一種什麼情景?
比起剛剛的後悔懊惱來,她此時此刻卻被自己發麻的頭皮、乍冷的後背弄得幾乎想逃到天涯海角去。嗚,她後悔了,她真的後悔了!
不知為什麼,她覺得這位白衫子二少的深深一揖似乎……似乎有墜入陷阱般的可怕預感!
“公、公子爺……”她現在下跪求饒來不來得及呀?
“在下有一疑問,不知當講否?”笑眯眯的樣子甚是和藹可親,文雅有禮。
“請、請、請講!”可她真的不想聽啊。
“聽姑娘剛才所言,姑娘乃是知書達禮之人。那麼姑娘也應該明白何謂‘知恩圖報’吧?姑娘也自然曉得‘受人滴水恩,自當湧泉報’的道理吧?”
她可不可以不明白?被這位二少扳過去、朝著涼榻的娃娃臉有些苦地皺了皺,有些模糊的視線瞄不清五尺開外的“細節”。
“姑娘剛才幾乎跌了一跤。”這位二少好心地提點她,“若不是我義兄好心地助你一臂之力啊……”
“咱們謝過好心的公子爺!”她很機靈地朝著涼榻深深一福,隻盼能躲過……
“謝?”偏偏這位二少不肯善罷甘休,“姑娘也該明白‘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的。剛才我義兄為了救你不得不破了禮教之規,隻怕名節已受損——姑娘該當如何呀?”
“呃……”她啞然。這話,這道理……好像不是這般講的吧……
“姑娘,你該當如何呀?”眼中忍著笑意,二少再次地逼問。
“我、我、我……”她是女子耶!她都不說什麼“名節”之類的問題,一個大男人……不、不、不會吧?頭皮發麻啊。
“況且……”這位二少咄咄逼人地拉著她上前兩步,要她不得不正視自己一直避之不見的那位義兄公子爺的右上臂——
點點刺目的豔紅,透過雪白雪白的衫子漸漸浸了出來……是血!哦噢!她這一下想抽身也抽不及了!
剛才她的腳被絆,匆忙跌下去時曾拿茶盤胡亂地用力一……戳……不會這麼巧吧……
“我義兄受傷了啊!”這位二少大大地驚叫一聲,視而不見她的縮頭縮肩,隻存心要她愧疚無比,“姑娘你說!你該當怎樣?!”哈哈,不是很心思敏捷、伶牙俐齒嗎,繼續和他辯下去啊。
“我……”心真的好虛啊!
“茶樓掌櫃,你給我進來!”暗中瞧這小小女子終於亂了手腳,二少再接再厲地朝房外一聲大喝。
幾乎同一時間,一臉冷汗外加一身哆嗦的茶樓大掌櫃跌跌撞撞地撲了進來。
“公、公、公、公……”
“她可是你茶樓的丫頭?”二少沒好氣地打斷茶樓大掌櫃的結結巴巴,直問重點。
可惡,什麼“公公”?!
“是、是!不!”大難臨頭、大難臨頭啊!他小小一個茶樓掌櫃,哪裏敵得過這樣的富貴公子爺啊?
“到底是還是不是?”
“我不……”她皺眉。
“她隻是我們從河裏救上來的落水女而已!”茶樓大掌櫃全力洗刷自己的無辜,“她說她爹娘都過逝啦,世上再無親人,我們可、可憐她才收留她暫住的!公子爺,她與我們一點關係也沒有的!”撇清,撇清,趕快撇清才是最要緊的!
“哦。”氣勢迫人的氣焰突地消減了九分。二少仔細地望了眼這位瘦瘦矮矮的女子半晌,再也沒了捉弄的念頭。這姑娘,身世已夠可憐了啊。
“公子爺想要怎樣,盡管吩咐,奴婢遵從便是。”她垂眸思索半晌,抬首,半眯的丹鳳眼望向一句話也未說的那位“義兄”,一笑,“公子爺的確對我有恩在前——不管公子爺臂上的傷是怎樣來的,我也的確是難辭其咎——公子爺若要追究,我一人承擔便是。”
她雖一副年小的娃娃相貌,但她不是娃娃!剛才她雖拿茶盤用力戳了一下,但依她的力道,卻絕對不可能將這男子戳得皮開肉綻——除非這男子手臂上原本便有傷口!
“呃,這個……”輪到二少結巴了。他原先的本意隻是想辯回一點顏麵、出一口悶氣而已,根本沒存有賴人之心的。
“敢問公子爺要我如何呢?我全部答應就是。”她的心好累,她隻想趕快結束這一切,她隻想躲在角落安靜度日。安靜度日而已!
“姑娘,二少隻是與你玩笑而已,你不用如此當真的。”他慢慢地走到她身側來。
“呃——”她猛地沉靜下來,飛快地抬首,映入眼的還是那一位有著美麗鳳目的白衫公子。啊,好美好美的眼,好美好美的人心!
心頭小鹿不禁又開始撲通亂跳,她癡了。
“你若真的心懷愧疚,便隨我回府侍候我,直至傷好。”聲音低沉、略含冷淡,語氣雖然輕緩,卻又蘊著七分的威嚴、三分的命令壓迫。
她眯眸,第一次正眼望向這位“義兄”。
男子約二十六七的年紀,身形高而壯碩,神情淡然而又威嚴地端坐於涼榻之上,右手隨意地垂於身側,對那不斷滲出的血珠視而不見。他麵龐端正、額骨甚寬,一雙漆黑如潭的睡眸正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她。
不知為什麼,她的心一下子抽緊。
“一個單身女子身處市井茶肆總是不妥,你便隨我回府罷。”不是柔和的詢問,而是徑自下了定論。
她一愕。在這一瞬,便在這一雙冷而威嚴的星眸注視下,她真正溶入了這個格格不入的大明朝洪流之中。
也正是這一日,重陽佳節的前兩日,二十五歲的她第一次遇到了劉青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