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告訴我們:物質滿足度不高的暫住人口,對精神生活的渴求不是減弱,而是更強烈、更迫切。
現實卻恰恰相反,我們對人性需求的理解與把握,被嚴重錯位了。理由是充分的,老祖宗的經典理論中早有明確的定論:物質第一,精神第二;人們首先必須吃、喝、住、穿,然後才能從事政治、科學、宗教等等。有一些人,更理直氣壯地奉行物質主義。他們人生的目標,就是不斷地追求物質,把自己當成一台掙錢的機器。千方百計地掙錢,然後買車,購房,即使腰纏萬貫、珠光寶氣,精神上卻一貧如洗,窮得隻剩下錢了。這樣的話,也成了一些政府部門堂而皇之的理由:暫住人口住房沒有,收入低微,醫療保險、養老保險、失業保險、教育就業等一大堆問題還沒解決,哪顧得了什麼精神生活。
以中山為例,根據一份官方公布的調查,全市2011年人均收入已達69935元,接近於中等發展國家水平。也就是說,這裏經濟上並不貧窮。但這裏122萬暫住人口中,92%的 16—40歲的青壯年,仍業餘生活單調,精神文化匱乏,缺乏公共生活空間。他們遊離在城市文化之外,生存於一片精神的孤島,70%多的業餘時間,主要是靠看電視、上網等來打發。中山市第三人民醫院副院長甘露春,是著名的心理醫生。他每年接診患有心理疾病的外來務工人員就達800多名。這些心理疾病,主要表現為失眠、多疑、孤獨、抑鬱、抗壓能力小、情緒低落、暴躁等,其形成原因,大都與收入低下、休閑時間少、勞動時間過長、工作內容乏味、社交群體單一、精神生活匱乏等有關。
事實上,對於整個暫住大軍,這隻是冰山一角。
貴陽團市委的一份調查,與甘露春的接診情況得到相互印證。調查結果顯示,該市暫住人口,主要集中在建築、餐飲、製造、家政等行業。在被調查人員中,對自己的業餘生活,絕大多數人認為 “不太豐富”或“很單調”;31%的人認為“很不滿意”;36%的人覺得“不太滿意”;7112%的人在工作之餘,選擇看電視或看電影,而學習或參加培訓的僅1778%;偶爾去圖書館、文化館、博物館或紀念館的,不到10%;84%的人明確表示願意參加單位組織的文化娛樂活動。第一代農民工的業餘生活,主要是看電視、打牌;而新生代農民工,則主要是上網聊天、打遊戲。他們共同的特點是:精神生活貧乏,缺乏公共生活空間,沒有確定生活預期,加上支離破碎的社會關係、低微有限的收入,缺乏有組織的休閑、文化、娛樂、體育等活動。
有社會學家因此而憂心忡忡:
一個龐大的社會群體,長期棲居於精神孤島,處於空虛無聊和不爽狀態,將成為巨大的社會隱患!
對,精神孤島。
而今,這個孤島上已居住了數以億計的國人,他們擁有一個共同的尷尬名字——農民工,或城市暫住人口;處於同樣的境地——孤獨無助,精神貧乏。因此,專家們的呼籲不是危言聳聽,不是德國遊戲開發商Crytek製作的電子遊戲《孤島危機》(Crysis)中的虛構情節,也不是2019年的地球,一顆龐大的小行星在地球墜毀,朝鮮政府迅速封鎖了事發島嶼,聲稱擁有這顆小行星,並與美國發生糾紛,地球危機由此發生。這一切,就在當下,一支暫住中國的262億浩大之師,就是他的人格主體。也許你走在北京、上海、廣州的街頭,或者佛山、中山、東莞等城市的巷尾,任何一個自然的抬手投足,都可能碰著他們的衣袖,或踩著他們的腳;你住的、行的、吃的、穿的、用的、玩的東西,幾乎找不出一樣沒有浸漬著他們的汗水。可是,他們每天幾乎三分之一的時間,在空虛無聊的煉獄中煎熬。
不得不提到“逍遙”的莊子。
他的“逍遙”與“無為”,“有待”與“無待”,說的是人生境界,或曰精神狀態。“人而無情,何以為之人。” (《莊子· 德充符》)如果把其中的“情”理解為人的精神,那麼,按莊子的說法,人之所以成為其人,是因為人是有精神的。否則,徒有一副虛殼,不過是行屍走肉,何以為人。
王春枝雖然不知道這些,但她知道男人孤獨時的難受。他們多麼需要能有一種東西,社會的、精神的,比如交往、尊重、活動,文化、體育、娛樂、天倫,甚至婆婆媽媽的、吵吵鬧鬧的,來填充自己空虛的時光,打發無聊的日子。
可是,她男人什麼都沒有,她自己也什麼都沒有!
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農民工,有兩怕:生錯病;被辭退。”
這是暫住人口中流行的順口溜。對王春枝來說,還沒有過生錯病的體會。從小在泥土裏摸爬滾打,到城裏打工,也是一直幹體力活。生命在於運動,勞動就是最好的健身。農民最大的優勢,就是身體好,連傷風感冒也少得。哪像嬌生慣養的城裏人,一會兒肥胖,一會兒“三高”,一小瓶化妝品,就相當於農民工一年收入了。而“被辭退”,她是有切膚之痛的。上了5年多班的服裝廠,說垮就垮了。王春枝也許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那個陷落的早上。她像往常一樣,早早去上班,卻發現工廠大門被一把大鎖鎖住,許多工友們聚集在門口,茫然、失望、驚惶失措,打聽著,議論著,嚷嚷著,吼著罵著。可一切都無濟於事。很快,政府來人了,大家才知道真相。受金融危機影響,企業資金鏈斷裂,在倒閉之前,老板先跑了,丟下這個債台高築的企業,和兩千多的職工。什麼次貸危機、金融風暴、雷曼兄弟破產,一個農民工,哪知道這些複雜而深奧的宏觀經濟問題,哪有什麼預見、防範和心理準備,怎想到美國生病,會傳染到這裏。
問題是,精神孤島,暫住人口,生存能力本來就十分脆弱。脆弱的身體,百病都會乘虛而入;脆弱的人生,猶如風中殘燭。除了這些共性的兩怕,還有許多個性的、意外的、突然出現的危機,會把人推向命運的深淵。王春枝正是這樣。
酒店裏接了個大型會議,關於僑資和春茗聯歡的。住宿、餐飲、娛樂都滿負荷運轉,上上下下都擰緊了弦。待會議結束,王春枝回到地下室,早已腰酸背痛,不想動彈,也顧不上衝個涼,往床上一躺就呼呼入睡,進入夢鄉。
電話突然響起,急促不斷,與夢融為一體。
仍在佛山,服裝廠,走在上班的路上。遠遠地,上班鈴聲響了。她焦急萬分,從緊張中醒來。電話鈴聲仍在急促地響,哦,不是夢,是電話,佛山公安局打來的。“什麼,我兒子殺人了?”電話一下掉在了地上。王春枝立即請了假,乘當晚的車,趕回佛山。
從偵察人員那裏,她了解到一些案件的情況……
強強搬出去獨自租住後,有一種魚下水鳥歸林的感覺,人也由內向木訥變得開朗活潑了。沒人管束,自由的身和心,更需要安放。工友們發現,這個剛從農村出來,還有幾分稚氣青澀的小夥子,不僅人長得有幾分帥氣,為人真誠,懂事明理,知情曉恩,工作也踏實勤快,老板和同事都很喜歡。
但誰也不知道,一個心躁氣旺的青年,下班以後的十多個小時是怎麼打發的。網吧不可能打發所有的無聊,也不可能排解全部的孤獨。隨著年齡的增長,愛與被愛的渴望,開始在強強心裏萌生,然後瘋長。先是與一位工友拍拖。女孩很漂亮,老家在河南農村,從小隨打工的父母出來,與城裏人沒什麼區別。沒接觸幾次,女孩就提出買手機,買裙子。強強開始還佯裝紳士,大大方方滿足,錢不夠,就找父母。兒子有對象是好事,父母隻得全力成全。強強的大方,讓女孩的胃口不斷增大。要求買的東西越來越多,檔次越來越高,後來幹脆提出房子車子。再也無法紳士了,溫情潮退,留下一地醜陋的貝殼。強強由開始的壓力、窘迫,逐漸演變成緊張、恐懼,不敢再約會女孩,女孩找上門來,也悄悄躲避了,後來幹脆換了電話號碼。
第一次戀愛,就這樣以躲避而終,人財兩空。
嚴格說,強強的第二個女朋友,不是戀愛,而是單相思。在那段躲避的日子裏,空虛無聊加心焦煩躁,他又回到網吧。一個深夜,鬼使神差,嗬欠連天的強強與同網吧的一位女孩,幾乎不約而同地起身,到吧台結賬。女孩差5元零錢,沒法找補,提出下次補上,吧台服務生不幹,出現小小的爭執。站在一旁的強強看不下去了,二話沒說,立即紳士地補上了。女孩很感激。本來,事情就算過去了。可走到網吧門口,很久不見車輛。女孩就主動提出,“大哥如果方便,就送我回家”。真是喜出望外,二人一路走,一路聊,聊得很開心,不知不覺到了女孩家門。分手時,女孩調皮地給了強強一個飛吻。
這一吻,就一下勾走了強強的魂。
每天下班後,他就來到網吧。也不再是單純的打遊戲,泡QQ空間,或者說,他對這些已心不在焉。醉翁之意在女孩,可女孩卻一連幾天都沒來。強強神魂不定,非常後悔:怎麼沒留下女孩電話?幾次想到女孩家裏找,又怕貿然上門不妥當。就在他快要發瘋的時候,女孩終於出現了。可不是一人,而是兩人。一見強強,女孩就落落大方地主動介紹,“喏,這是我老公,叫東東”,又對老公說:“那晚,就是這位大哥給我解了圍,還送我回家的。”東東熱情地向強強伸出手,緊緊地握住,連說謝謝,謝謝兄弟。強強僵硬地應和著,從言語到動作。一場單相思夢,還沒有真正開始,就瞬間破滅了,破滅得很徹底。強強踉踉蹌蹌回住地,往床上一躺,想痛痛快快哭一場,可流不出淚。
不知是造化捉弄人,還是命中注定。就在強強愛河覆舟、萬念俱灰之時,卻突然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林妹妹叫林玲,與強強同住一幢樓。隻是,城市人“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平時各上各的班,各忙各的事,強強入住半年了,還從未與門對門的林玲照過麵。國慶節那天,工廠五天長假放兩天,強強到網吧玩了個昏天黑地,直到第二天上午9點過,才昏頭昏腦回來。進入小區,走近所在單元時,在他抬頭的瞬間,眼睛突然一亮——前麵四五十米處,有個女孩,身材窈窕,步態魅惑。多麼熟悉的背影。哦,那不是高中時暗戀的同學芸芸嗎?她怎麼在這裏,難道也是打工?強強加快了步子,兩步並作一步。呀,同一單元,女孩就住在自己對麵!
在女孩進門的一刹那,那個熟悉而嫵媚的背影,再一次在強強視覺的情景框裏定影,讓他心蕩神馳。
強強久久站在門外,不知該怎麼辦,糾結,矛盾,猶豫,徘徊。終於,他鼓起勇氣,舉起了手叩門。門很快開了,正是那女孩。但不是芸芸,隻是與芸芸相像,特別是身材。強強有些尷尬,支支吾吾,不知說什麼。還好,看他稚氣未脫,也不像是壞人,當強強說他是對門鄰居時,女孩禮貌地請他進屋坐坐。這突然的信任與溫暖,讓強強有點手足無措。進屋後,女孩給強強倒開水,削蘋果,更讓他受寵若驚。強強從交談中得知,女孩姓林,小名叫玲玲,湖南湘潭人,在一家鋁型材公司搞營銷,與父母來佛山打工已7年了,同住這裏。強強有點自慚形穢,不好過多介紹,隻說遠親不如近鄰,有什麼需要幫助的,比如搬個東西換個燈泡之類,盡管吩咐,他還留下了自己的電話。同時,他也謙恭地強調,自己初來乍到,請多多關照,就告辭了。
強強回到了自己租住的房,心卻永遠留在了對門。
不清楚來路與下落的愛
心被掏走的強強,無論出門還是回家,無論上班還是上街,行走於外的,都隻是一堆軀殼。
從此,外麵的世界再精彩,對強強而言都黯然失色。他的精彩在對麵,相隔一道門。他上班時總是心神不定,下了班就匆匆往回趕。每當走進小區的門,他就會抬頭張望,希望那個熟悉的背影會再次出現。想起《紅樓夢》中的歌詞,“天上掉下個林妹妹”,然後想入非非,相信冥冥之中的緣分。回到家,弄不清是孤獨還是滿足,在一個人的世界裏,他一任滋生的迷戀發酵,膨脹,主宰著自己的世界。為了慰藉自己的癡迷,他常常透過門的貓眼對外窺視,窺視對麵的門,還有門外麵的樓梯樓道,或用耳貼著門,輕輕地聆聽腳步聲,上樓的或者下樓的,都不放過。盡管,多數時候會一無所獲,但過程就是滿足。
春節之後,好不容易遇上一次。
剛下班的強強,聽見樓梯上的腳步聲,趕緊貼近貓眼窺視,是林玲。他趕緊開門,激動地喊道:“嗬呀,林玲,好難見到你呀。”林玲嚇了一跳,轉身見是鄰居,一個微笑:“哦,強強呀。就是,最近完不成任務,天天加班呀。”說罷,欲進門。強強急中生智,邀請林玲喝咖啡,還強調,小區旁剛開業的那家印象咖啡屋,還兼營西餐,蠻不錯哩。
沒想到,林玲竟滿口答應了。
半個下午,強強都在籌劃著晚上的約會。首先得有錢。他到小區對麵的廣發展自動櫃員機取出2000元,這是他這幾個月打工的一半積蓄。然後再次拿出床頭的一本DM雜誌,認真翻閱起來。這是他從商場裏的自由閱取處帶回的,一個人在家空虛無聊時,就翻看上麵的美女照,然後想入非非。他發現雜誌上麵有咖啡和咖啡館的介紹,包括門口那家印象咖啡。這些介紹,強強平時並不感興趣,但今天不一樣了。強強看得眼花繚亂、雲裏霧裏,什麼花式還是混合,維也納還是土耳其咖啡,卡布其諾、冰拿鐵,或那不勒斯。還有意大利牛排、比薩、羅宋湯、雞尾酒,都是他從未聽說過的;究竟該怎麼選擇,他更心中無數。隻好使勁背,胡亂記幾個名字,免得到時候出洋相。
好不容易熬到6點,強強對著鏡子,用手理了理頭發,然後開門,敲門。林玲一聲稍等,強強隻好在門外踱來踱去,說不清是激動還是急切,全然不顧經過樓梯的人們的眼光。他心裏隻有一個信念,等,耐心等。半個多小時後,門才吱地開了。隨著一襲淡淡的幽香,林玲身穿黑色連衣裙,手挎精巧的保羅維尊坤包,優雅地出來,對著強強莞爾一笑:“對不起啊,久等了。”然後徑直往樓下走。到了印象咖啡店,熱情的迎賓小姐徑直把他們帶到了情侶座。咖啡屋的裝飾華麗而得體,淺暖色的基調,配上夏加爾的油畫,在幽暗的燈光和簡約的音樂下,顯出濃鬱的魅惑。環視四周,已座無虛席,大多是成雙成對的情侶。林玲似乎對這樣的環境很熟悉,入座後,把坤包往身邊座位上一放,向站在一旁的服務生輕輕招了招手,便拿起桌麵的點菜單,從頭至尾翻看起來,整個過程自然而優雅。強強是第一次進咖啡屋,從進門到入座,都顯得陌生而拘謹。看著林玲不斷報菜名,他心裏盤算著,今晚帶的錢是否夠。林玲問強強:“你喜歡什麼咖啡呢,牛排需要幾分熟?”強強紛亂的思緒被拉回,吞吞吐吐道:“哦,啊,隨便,隨便,你喜歡什麼,我就什麼,幾分熟都行。”想起下午做的功課,又趕緊補充道:“瑪琪雅朵,或愛爾蘭咖啡,再加份意大利比薩和水果沙拉,行嗎?”
林玲有些驚訝:“啊呀,你真行,看樣子常來呀。”強強羞紅了臉,“哪裏,哪裏”,心裏卻甜絲絲的。
就著開心果,喝著濃濃的雞尾酒,兩人邊吃邊喝邊聊,越聊越開心,越聊越投機,早已忘記了時間。
回家時,各自打開自己的門,正要進去,林玲突然轉過頭,笑意盈盈:“你知道今天什麼日子嗎?”強強一頭霧水。林玲嗔怪地補充道:“傻瓜,2·14啊。”強強仍一臉茫然,林玲重重地一聲啍,轉身關了門。強強誠惶誠恐,不知怎麼惹林玲不高興,趕緊打電話問一位朋友。他這才知道,世界上還有一個叫“情人節”的節日。剛才的誠惶,突然轉變為激動,當然還有羞愧與懊惱,為自己的無知。趕緊去敲對麵的門,開門的卻是林玲母親。強強支吾著,不知道如何應答。老人家用疑惑的眼神將他從頭打量到腳,又從腳打量到頭,眼神很快轉為了警惕,然後砰地關了門。強強悻悻而回,心亂如麻,一夜未眠。
一夜未眠的強強,一連幾天都魂不守舍,早早回家。念著的不是這個家,而是對麵那道門,和門裏的林玲,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愛戀,成了他全部的精神世界。冷清簡陋的家,裝不住他青春激蕩的心。他如坐針氈,心是慌慌的,一會偷偷窺望,一會又忍不住去敲對麵的門。可不是無人,就是林玲的爸爸或媽媽開門。強強從二老的言語和表情中,感受到的不是警惕就是明顯的冷淡與不信任。一直折騰到了周末,強強正神魂不定,躺在床上胡思亂想,突然捕捉到了林玲的高跟鞋聲。他一骨碌從床上彈起,開門,正好與林玲照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