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澄空走的那一天是星期天,航班起飛的時刻是上午十一點半。星期六的晚上,蘇菱恩收到沈沁柔的電子郵件,沈沁柔在信中語氣禮貌地感謝她這段時間以來為這個CASE所付出的努力和心血,在末尾處順帶提到了駱澄空回法國進修的事情。

蘇菱恩看畢信件,連一秒鍾的猶豫都沒有,直接右鍵點擊扔進垃圾箱,然後關了電腦,麵無表情地回房去睡覺。

她在床上平躺了一個多小時。一直閉著眼,神誌卻異常清醒。身子底下的床板硬梆梆的,度假時睡慣了水床,現在再睡板床幾乎成為一種酷刑。果然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啊。

實在睡不著,蘇菱恩隻好爬了起來,穿上外套跑到廚房,打算為自己熱一杯牛奶助眠。

她拉開冰箱的門,拿出牛奶,目光突然停在一盤凍吐司的上麵。她的神情立刻恍惚了,憶起在“奇跡園”裏駱澄空為她做過的唯一一頓早餐;那時候,他的手藝雖然不錯,但也沒好吃到令人念念不忘的地步。她到底是怎麼了?

她有些怨恨地摔上冰箱的門,突然間連喝牛奶的心情也失去了。她走到客廳裏,打開電視機,然後癱軟在沙發裏。

電視裏在播一部外國喜劇片,叫做《13 GOING 30》,說的是一個十三歲的少女一覺醒來,突然發現自己變成了30歲,也因此與喜歡的男孩錯過了。那30歲的大女孩憎恨命運的捉弄,想盡辦法去聯絡當年的初戀情人。

蘇菱恩神情麻木地看著,一點都不覺得這叫喜劇。她心想:看吧,時間就是這麼不饒人,30歲的老女人就是這麼可悲,愛情像流沙,一眨眼就從指縫中溜走,再想要抓緊已然來不及。

這時,電視台插播廣告,蘇菱恩突然屏住呼吸。屏幕上出現一片藍色,深邃醇厚恰似海洋。然後,駱澄空出現了,他無依無靠地在香水海裏浮沉,上身赤裸,長發四散,很美。

又是他……蘇菱恩頓時覺得心浮氣躁,伸手抓過遙控器,“啪”的一聲關掉電視,把身子埋進沙發裏。她的客廳突然變得格外空曠,仿佛連心跳都有回聲;氣氛突然變得格外靜謐,她心底的傷心和寂寞囂張地滋長起來,一口一口吞噬她。

在這樣的夜晚,她不得不沒骨氣地承認:她想念他。

第二天是個豔陽高照的好天氣,蘇菱恩決定出門逛街。給自己找點事做,也許就不會再想起駱澄空。更何況,他很快就飛走了;她隻需要再忍耐幾個小時,幾個小時就夠。

她換上漂亮的冬裝,仔仔細細地梳好了頭發,還化了淡淡的妝。她出門乘車,來到商鋪林立的南京路步行街。上午十點,商店剛剛開門,她立刻衝了進去。

她在精品櫃台間漫無目的地閑逛,有意地繞開香水櫃台,怕看見駱澄空的廣告。然而,走出商店門口時,突然有一個身穿藍色亮皮短裙的導購小姐手持一瓶香水,微笑著對他說:“這是艾斯新上櫃的‘BLUE',要不要試一下味道?”

“不……”拒絕的話尚未出口,那小姐拿噴嘴對準她,“哧”的一聲,香水就噴到了她身上。那是“BLUE”的香味,她認得它,混著柑橘草和麝香的味道,清清冽冽襲入她鼻端。

隻一下子,她就怒不可遏了。

“我都說了不要,幹嗎還噴我?!”她衝導購小姐大聲吼,然後在那小姐驚詫莫名的眼光中奪門而出。

蘇菱恩在街上奔跑,腦袋裏一片昏茫,不知該跑向哪裏;“BLUE”香水的味道固執地附著在她身上,風吹不散。這是一個BLUE的世界,抬眼望去到處都是BLUE,公車的車身上印著,商店門口的促銷廣告上寫著;BLUE包圍了她,封鎖她的來路和去路,讓她怎麼也跑不出它的勢力範圍。

蘇菱恩突然停下腳步,站定了,仰起頭看著頭頂上巨幅的燈箱廣告——那也是“BLUE”,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的BLUE,快要將她逼瘋的BLUE。駱澄空的樣子就懸在她頭頂上,像麵旗幟召喚著她。

她不能自已地維持著抬頭仰望的姿勢,注視著廣告中的他。他的模樣是她所熟悉的,蒼白膚色,精致五官,因為營養不良而有些泛黃的長發。他手指修長,曾抱過她;他嘴唇溫軟,曾吻過她;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他批評她“很難看”;而後來,他讚她漂亮,說喜歡她……

在一起的時候,他們總是吵架,動不動就怒目相對,可是生活充滿了樂趣;她還記得他們一起去偷玉米,並排躺在田埂上曬太陽,她為他拔去發絲間的草葉;後來還有一回,他們在鄉野間迷路了,他在一個陌生的山頭向她表白,然後把受傷的她攙回“奇跡園”……相處的日子太短,回憶卻太長。

蘇菱恩的眼淚“刷”的一下流了下來,心中有一個聲音在大喊——你喜歡駱澄空,太喜歡了,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忘了他;你沒那麼本事,永永遠遠逃不出他的BLUE……

既然如此,為什麼要逃?

蘇菱恩驀然渾身一個激靈,跳下人行道攔了一部計程車。坐入後座,司機還未開口問她去哪裏,她就拍著椅背急迫地叫道:“去機場!快,去機場!”

既然她逃不出他的BLUE,那麼,就讓她去把他追回來吧。

計程車在高架道路上疾速奔馳。蘇菱恩抬腕看了看手表,已經快十一點了。她心急地問著前座司機:“師傅,請問還有多久才可以到?”

那司機回答她:“不堵車的話,半個小時吧。”

她心裏一涼:還需要半個小時的話……有可能會來不及。她連忙掏出手機,撥打沈沁柔的電話。由始至終,她都忘了問駱澄空的電話號碼,如今,沈沁柔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電話響了幾聲,然後接通,彼端傳來沈沁柔溫文有禮的聲音:“蘇小姐嗎?你好,我現在在機場,馬上要登機了。”沈沁柔認出她的手機號碼。

蘇菱恩顧不得什麼害臊了,連忙大聲地問:“還沒登機是吧?駱澄空在哪?在你旁邊嗎?”

“他去換登記證。”與蘇菱恩的急迫截然相反,沈沁柔的聲音仍然不溫不火,“請問有什麼事情需要我轉告他的嗎?”

蘇菱恩深吸一口氣,真丟臉,該怎麼跟沈沁柔說?沈沁柔是名門淑女,一定料想不到她打電話來是為了向駱澄空表白。“蘇小姐?”久等不到回應,沈沁柔又說:“如果沒有事情的話,我先收線了可以嗎?手機電力不是很足了——”

“別收線!”蘇菱恩驚天動地地叫了起來,“你告訴駱澄空,告訴他……我喜歡他!叫他別走!等我來,千萬別走!”

計程車司機從後視鏡裏古怪地瞥了蘇菱恩一眼。而電話那頭,沈沁柔驚訝得隻能發出一個單音:“哎?!”

“我喜歡駱澄空,我、我愛他!你告訴他好不好?”蘇菱恩抓著手機,急切地重複了一遍又一遍,“你叫他先不要登機,我會趕來!我馬上就到!”

她話音未落,前座司機吹一聲口哨:“好嘞,馬上就到!”他受到這勇敢女子的告白鼓舞,一踩油門加快速度。

“蘇小姐你……”電話那端,沈沁柔的聲音開始支吾起來,“你這樣說令我很為難呢,你知道,澄空必須回法國繼續接受舞台訓練,我們公司花了大筆的錢栽培他,我們希望——”她話說到這裏,電話突然掛斷,聽筒裏隻傳來“嘟、嘟”的忙音,蘇菱恩懵了。怎麼了?怎麼了?!是手機沒電了?還是故意掛斷的?

她把手機放在膝蓋上又拍又打,然而,那邊不再有任何回音。

剛才聽沈沁柔的口氣,她應該不會願意將她的愛意轉告駱澄空吧?這下可怎麼辦?蘇菱恩扔下手機,手指哆嗦著,腦中一片空白。她不敢相信,在這最緊要的關頭,她竟然什麼也做不了。

計程車在高架上飛馳;車內,她的心逐漸冰涼。

計程車一路飛馳到浦東國際機場。司機先生勇猛無敵,充當傳遞愛心的使者,車子開得可媲美火箭快。當計程車在機場天橋邊停下的時候,正是上午十一點二十分。

蘇菱恩扔下一張百元大鈔,等不及找零就推開車門,迫不及待地往機場大廳裏跑去。此刻的她像個熊瞎子,隻知道瘋跑,根本不知道駱澄空在哪個口上機,也不知道航班號具體是多少。她衝進人來人往的候機大廳裏,望著滿眼的人潮和行李,幾乎感到絕望。

機場太大了,時間卻隻剩這麼點,她該怎麼找他?

她又掏出手機,一邊跑一邊撥打沈沁柔的電話。不知道沈沁柔是否有意要她死心,電話響了數聲沒人接,隨即轉入語音信箱。

“可惡,可惡,可惡!”她一氣之下把手機摔到地上,然後繼續撒腿狂奔。跑過一個又一個登機口,焦急的眼光在每一名乘客身上梭巡著。

突然,她迎麵撞上一個身材高壯的白人登機客;濃重的香水味襲來,下一秒鍾,她絆倒在那人的行李箱上麵。

“HEY,WATCH IT!”那老外衝她攤手大叫。她整個人向前撲倒在冰涼的地板上,下巴磕得生疼。

“對不起對不起!”她一迭聲地道歉;四肢癱軟地趴在地板上,徹底感到絕望了。

也許這世上沒有奇跡?也許上天注定,她和駱澄空沒有緣分?也許她追到機場來,根本就是一個錯誤?蘇菱恩狼狽地趴在地上,不想起身。下巴疼,渾身都疼。但最疼的是心髒位置,像被人用刀硬生生剜去一塊肉那樣,血淋淋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