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十點,溫煦帶著向薄荷準時回到自己闊別已久的家中。

溫家大宅依舊豪華氣派,仆傭成群,但房子裏卻顯得有些冷清,沒有人氣。溫煦牽著女友的手走進富麗堂皇的底樓客廳,然後,在沙發區的中央,他看見了自己的母親——盛裝打扮、正襟危坐的美麗的母親。

在這一瞬間,他心裏掠過酸楚的愧疚感,在事業和感情這兩方麵,他都令媽媽失望了,沒有一項遵從她的意願。當然,為薄荷付出一切,他沒有後悔。心底唯一的遺憾是,他為了追逐想要的愛情和生活,將勢必深深傷了母親的心。

“媽。”他輕輕叫了母親一聲,喉嚨有些哽塞。

張以嵐緩緩地抬起頭,表情漠然地望著自己的兒子和他身邊的女子,“你們來了。”

“伯母。”薄荷恭敬地朝她彎身行禮。

張以嵐挑了挑眉毛,出言十分尖銳:“你還沒瞎?”

“是的,我還沒瞎。”薄荷落落大方地點了下頭,卻敏銳感覺到,身邊的男子身形緊繃。於是她轉頭投給他一個笑容,又清了清喉嚨,有禮地對張以嵐說,“這六年來,多虧您在經濟上的支持,我的眼睛恢複得不錯。謝謝您。”

張以嵐精致的妝容僵了一下,這女孩明知道她是在諷刺她,還說得出這種話,倒還挺沉得住氣的,“既然如此,為什麼把那個賬戶停了?”

“因為,我不想再拿您的錢。”

“為什麼不想再拿我的錢?哦……我知道了,是因為你想毀約,再和我兒子在一起,對嗎?”張以嵐了解地點點頭,語氣中盡透著嘲諷,“向小姐,你很聰明啊!知道錢是死的,人是活的,而溫煦以後會繼承溫家的所有財產。隻要有了他,就什麼都不愁了,對吧?”

“媽……”溫煦很尷尬,就知道母親對薄荷不會太友好。

“伯母您誤會了。”薄荷在她對麵的沙發上坐了下來,雙手交疊於膝蓋上,誠懇地望著茶幾後這比她足足年長了二十年、卻同樣美麗的女子,“雖然這麼說很傻,但我還是得說,我和溫煦在一起,不是為錢。我真的愛他,很愛他。我試過和他分手,但真的……沒辦法割舍。”

張以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說對了,這話真的是很傻嗬……向小姐,你知道每一個為錢嫁入豪門的女孩都會這麼說吧?讓我聽點新鮮的,成嗎?”

溫煦忍不住開口:“媽,請您不要……”

“你閉嘴!”張以嵐驀地提高聲音,“長輩的話還沒說完你就要打斷?果然,在外頭瞎混了這麼些年,什麼好的都沒學會,倒是越學越沒教養了。”

溫煦抿起唇,不再辯解。他心裏有些難受,不是因為自己被罵,而是因為他發現了,從自己進門那一刻以來,母親的身軀一直緊繃著。她心裏……想必也有很多的苦衷、很大的壓力吧?麵對他這個不成器的兒子,她也覺得很心疼、很不平吧?他明白的,當多年心血被辜負了,自己悉心培養、寄予厚望的兒子變成了賠本的咖啡館老板,母親怎麼能不委屈呢?

他理解母親,不能成為母親理想中那樣的兒子,他一直深深地愧疚著。

“伯母。”一片難堪靜默中,薄荷深深吸了口氣,鄭重地開口了——雖然選的時機不對,但這些話,她一直就想說了,“我——真的很謝謝您當初資助我那筆手術費……和這些年來的生活費。那些錢我會還的,我一個人慢慢賺錢還,和溫煦無關。而我——也要對您說一聲‘對不起’,當初給過您的承諾我沒有做到,我違約了。”

張以嵐僵直坐著,臉孔板得像具蠟像,沉默地、被動地聽著。

“但是,您的兒子——我說什麼不能放棄。我知道自己的條件夠不上您選兒媳的標準,甚至——我連最基本的健康的身體都沒有,隻會拖累身邊的人,給別人添麻煩。”薄荷自嘲地彎了彎唇角,將自己的手伸向溫煦,用力地握住了他,“但是,是溫煦讓我知道,其實……我也不是那麼差的啊!我也蠻可愛的,離開了六年,也有人一直牽掛著我。沒有了我,他也會……活得很沒有滋味,一輩子都快樂不起來。這樣想想,其實我也有很多優點啊,也是個蠻重要的女人哦!就算哪天我的眼睛真的看不見了,請您相信我,我也依舊有能力——可以繼續帶給溫煦幸福的。”

說得真有自信……張以嵐的頰邊肌肉抽動了一下,“你是在炫耀嗎?能把我兒子迷得神魂顛倒,你很得意是吧?”望著向薄荷真誠的臉龐,她覺得心裏很不是滋味。六年前她以為兒子會忘了這女孩,但沒有;不僅兒子沒有,連她自己——也沒有。這些年裏,她偶爾會在失眠的時候想起這個隻見過兩次的陌生女孩來,想起她漂亮清澈、卻即將失明的眼睛,想起她勇敢地闖到溫家和她談判,也想起她離開後,自己的兒子一度曾陷入怎樣的痛苦中,意誌消沉。

每當那個時候,她那不再年輕的心裏,都會掠過一絲淺淺的愧疚。是她……用金錢扼殺了愛情嗎?偶爾,她會這麼問自己。

但很快地,她又說服自己,她隻是在替兒子做出最明智的選擇,她隻是為了兩個年輕人的前途好。他們不配,在一起也不會幸福,不如早點斷了幹淨。

可是,六年後的今天,他們卻手牽著手回到她麵前,來向她證明:他們依舊相愛。而且恐怕比當初愛得更堅定一些,更不可分離。

張以嵐黯下眸子,是她料錯了嗎?原來,自己的兒子——當真非要這個女孩不可?

“我不管你們怎麼折騰——”她伸出手,疲憊地按了按眉心——很累了,沒力氣再強硬了,“總之,我是不會同意讓你們結婚的。向小姐,我要你知道,你在我們家是不受歡迎的人,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更不會接納你。”

“這我知道。”薄荷苦笑,“您一直就不喜歡我。”

張以嵐眼神一閃,如果不是因為今天她們之間的尷尬對立身份,或者,她會喜歡這個年輕女孩兒,因為她真誠、甜美、勇敢而堅定。可是——

“你太自私了,根本沒考慮過我兒子的將來。你所謂的愛情,就是把他拖到一個災難裏頭,然後要他和你一起承受你的痛苦。我……隻恨他聽不進我的勸,非要自己吃到苦頭才肯罷休。”張以嵐的眼睛紅了,她心思複雜地望著溫煦——她心愛的獨子。他長得像極了自己,有一張白皙俊美的臉和纖瘦的骨架。可是,在乖順的外表下,他的心卻倔強而叛逆。他愛上了一個女孩,媽媽對他而言就不再重要了,媽媽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為了他好,可是他什麼也聽不進去——這真讓人傷心,傷得心都寒透了。

“媽,您別這麼說。”溫煦斟酌半晌,開了口,“我現在很快樂,一點兒也不覺得痛苦。反而是薄荷不在身邊的那段日子,一個人……我過得很孤獨。”他說出心裏話。

“我沒有不讓你交新的女朋友啊!”張以嵐急急地打斷他的話,“畢竟你也快三十了,按照我的規劃,二十五歲一到——你就可以談戀愛了啊!”要不是為了那個跑到美國去醫眼睛的向薄荷,她家這麼優秀的兒子何至於拖了那麼久還是單身?

“但是,我隻想要薄荷。”溫煦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我交了女朋友了,就是她。”

“她能給你什麼!”張以嵐終於按捺不住內心的火氣了,“她一個隨時都會瞎的女人能給你什麼?!”

“我……”雖然知道插話的時機不對,但薄荷仍是大著膽子插了一句,“我也不是一無是處啊,我也……可以給溫煦幸福的。”她吐吐舌。

“嗬!”張以嵐氣得簡直想笑。她實在是沒想到,年過三十的向薄荷,想法竟然比六年前還單純,“你連欠我的錢都還不出來,拿什麼給我兒子幸福?幸福就是叫他每天累死累活地替你還債嗎?他那個不成氣候的咖啡館,又可以賺多少錢?”

嘩,又提錢……薄荷扁扁嘴,“撇開金錢的方麵不談,我也有很不錯的地方啊!”她努力地漾開笑臉,扳起指頭開始列舉,“比如,我會燒一手好菜,可以每天做飯給他吃,把他養得白白胖胖;我性格也蠻開朗的,每天陪他說說笑笑,很開心啊;我還、我還很喜歡孩子,我願意為他生小孩兒,生幾個都沒問題……”

“薄荷……”溫煦側過臉,有些動容地凝視著她。真的,很少看見她如此這般低聲下氣、費心地討好一個人——而這全是為了他。

而張以嵐卻輕蔑地笑了一聲,“你說的這些,是個女人就能做到——而且她們都不是瞎子。”

“媽!”溫煦低叫,母親說話……是不是有些過分了?

“沒關係。”薄荷用力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別放在心上,然後轉頭衝張以嵐笑道,“伯母你這樣講不公平噢!我現在還沒瞎,就算是以後——也不一定會瞎呢!而且我查過了,視覺神經發炎並不是遺傳性的疾病,即使以後我的眼睛壞了,我和溫煦的寶寶——相信也會是健康的。”

“你——”張以嵐無語地瞪著這什麼都敢說的女孩。看來,這個向薄荷是鐵了心要和她家溫煦結婚生子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了解溫煦。”薄荷轉頭,目光溫柔地覷了一眼身邊的心愛男子,繼續對張以嵐說道,“我知道他一直都覺得很愧疚,很對不起您。他雖然選擇了自己想做的行業,如願以償開了咖啡館,但他心裏一直很不安。辜負了您的期望,他比誰都難受。請您相信我,令您傷心——是他最不願意做的事。”

這死丫頭,講話還挺會煽動人心的嘛……張以嵐“霍”地別開臉,不想讓兒子看見自己眼中隱隱泛起的淚光,如果……如果兒子真能明白她的苦心,她不知道該有多寬慰嗬……

可惜,他不明白吧?

“既然他不想讓我傷心,他就該盡快和你分手,去找份正經工作,或者回來繼承家業,少讓我操心。”因為尷尬,張以嵐把薄荷當傳聲筒,隻對著她說話。

然而,這個傳聲筒卻有自己的主張——薄荷笑了,“這我可以替他回答您,他不會和我分手的,他很愛我,沒有我就不能活。”

“薄荷,你……”溫煦又是感動、又有些無奈地瞪了她一眼。母親明明已經在生氣了,怎麼薄荷她卻越來越開心?不怕把事情搞砸、被傭人趕出去嗎?

“而且,溫煦他真的很喜歡開咖啡館啊,您幹嗎不讓他開呢?”薄荷繼續說,越說膽子越大,“他以後是我老公耶,連我都不在乎他賠本沒錢賺了,您這麼擔心做什麼呢?是怕我跟著他會吃苦嗎?唔,不能不說,我有點感動呢。”她耍賴地一笑。

“你——”張以嵐瞪著她,這女孩怎麼這麼厚臉皮?

“伯母您放心,雖然溫煦他可能沒什麼投資方麵的本事,也賺不了大錢,但他以後會好好孝順您的——我也會。”這句話,薄荷說得尤其誠懇。

張以嵐尷尬地別開臉,“我不需要你這個外人來孝順。”雖然聽她這麼說,有點心軟,“你快點把錢還給我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