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下(1 / 3)

這事是以最可笑的方式,突然發生的,完全出乎意料。這時我好像故意站在最顯眼的地方,沒懷疑會遭殃,所以連前不久保持的警惕性,也忘了。突然,我被當作M先生的死對頭和自然而然的情敵,提到了首位,折磨我的那個女郎當即賭咒發誓,說她掌握有確鑿的證據,證明我在瘋狂地愛著他的妻子,而且愛到了極點。比如今天她就在樹林中看見……

但是,她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我就在對我極關緊要的時刻,打斷了她的話。這個時刻是她喪盡天良安排好的。她想以出賣我的方式來結束這場滑稽可笑的鬧劇。這個結束場麵安排得非常巧妙,同時又非常滑稽可笑,以致怎麼也製止不住大家哄堂大笑。她便以這種如同爆炸一樣的笑聲來慶祝這場鬧劇的最後一幕。盡管我當時已猜想到,最惱火、最尷尬的角色不是我,但是我還是感到非常狼狽、憤怒和驚恐,兩眼充滿了淚水,滿懷愁苦和絕望,同時羞得喘不過氣來,於是我穿過兩排圍椅,向前衝去,用因哭泣和憤怒而變得斷斷續續的聲音,對著我的戲弄者大聲叫喊:

“您怎麼不覺得害羞……當著所有的女士的麵……竟敢大聲……編造這樣卑鄙的……謊言?!……您真像個小孩……當著所有的男人的麵……他們會說什麼呢?……您年紀這麼大了……還是個出了嫁的女人呢!……”

但是,我的話還沒說完,就響起了一陣震耳欲聾的掌聲。我的這一舉動,獲得了真正的(法語:熱烈的喝彩)。我天真的手勢,我的眼淚,而最主要的是好像我挺身而出,保護M先生,所有這一切使大家差點笑破了肚皮,即使到了現在,一想起來,我自己也覺得非常可笑……我不知所措,幾乎被嚇得失去了理智,我全身發燒,好像一個火藥桶,兩手捂著臉,飛快跑了出去,在門口撞翻了走進房來的仆人手中端著的托盤,然後飛身上樓,跑進自己的房間。我拔掉插在門上的鑰匙,從裏麵把門反鎖起來。這件事我做得好,因為很快就有人追上來了。不到一分鍾,一大群住在這裏的最漂亮的女士就圍在門口了。我聽到了她們響亮的笑聲、頻繁的交談聲、時高時低的說話聲。她們一齊嘰嘰喳喳,活像一群小燕子。她們一個個又是央求,又是哀告,要我把房門打開,那怕是打開一分鍾也行。她們賭咒發誓說她們對我並無半點惡意,她們隻是想親親熱熱地吻我一下。但是……還有什麼比這種新的威脅更可怕呢?我隻是在我的房門後麵羞得全身發燒,把臉龐藏在枕頭裏,既沒有開門,甚至也沒有應聲。她們還敲了好久的門,苦苦地哀求我,但是我無動於衷,充耳不聞,真正是個不懂事的十一歲的孩子。

唉,現在怎麼辦呢?我費盡心機竭力珍藏的一切……全都被人揭開了,發現了……永遠洗不掉的恥辱,落到了我的頭上!……說老實話我自己也說不清,我這樣害怕,這樣想方設法加以掩飾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不過,我確實是害怕一個什麼東西,由於這個東西遭到了暴露,我至今還在瑟瑟發抖,就像被風吹著的一小片樹葉。隻是有一點在此以前我並不明白:

它到底是什麼,是有用,還是沒有用,是光榮還是恥辱,值得稱讚還是不值得稱讚?現在呢,從無窮的痛苦和深深的煩惱中,我認清了,原來它是非常可笑和可恥的!我同時又本能地感到,這樣的判斷是虛偽的、殘酷無情和粗暴的。但是,我已遭到慘敗,被徹底打垮了。

認識與覺悟的過程似乎在我的身上已經停止,開始變得紊亂不堪了。我既無力反駁這一判斷,甚至也無力去好好地對它進行思考:我的頭腦已經模糊不清,我隻感覺到我的心遭到了殘酷無情、厚顏無恥的傷害,眼睛裏噙著無力的淚水。我被深深地激怒了。憤怒和仇恨在我的心裏沸騰,這樣的心情是我以前從未有過的,因為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經受到如此嚴重的痛苦、傷害和侮辱。所有這一切都是真的,沒有任何誇大。在我這個孩子的身上,一個第一次出現的、還沒有經曆過的、沒有最後形成的感情,遭到了粗暴的觸動,頭一回體驗到的芬芳馥鬱的童貞羞澀,這麼早地遭到揭露和斥責,第一次,也許是非常嚴肅的美好印象,遭到了嘲笑。當然,嘲笑我的人並不了解這許多,也沒有預感到我的痛苦。一件我自己還沒有來得及琢磨而且迄今為止我不知為什麼害怕去分析的隱私,在這裏暴露了一半。我繼續躺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裏,心煩意亂,悲觀絕望。我一會兒全身發燒,一會兒又冷得顫抖不停。使我感到痛苦的有兩個問題:第一,今天早晨在樹林裏,這位搗蛋的金發女郎到底可能在我和M夫人之間發現了什麼?其次,也就是第二個問題。我現在能用什麼方式、什麼手段、什麼樣的目光,去看M夫人的麵龐,又不致於由於羞愧和絕望而在那一時刻當場死去。

院子裏響起一陣少有的嘈雜聲,最終把我從半昏迷狀態中驚醒過來。我站起身來,走到窗前。整個院子塞滿了各式各樣的車輛、馬匹和忙亂的仆役。好像大家準備外出。有幾位騎手已經騎在馬背上。其餘的客人則分別坐在各輛馬車上……這時我才想起預定的出遊。於是我開始感到不安,我聚精會神地觀察,看看院子裏有沒有我騎的那匹小馬,但是沒有發現,這就是說,他們把我忘了。我忍不住跑步下樓,至於什麼令人不快的會見,自己前不久所蒙受的恥辱,一概不去考慮了……一個可怕的消息在等著我。這一次既沒有給我安排騎的馬,也沒有在車上給我留個位子。所有的車和馬都讓人占了,我不得不讓位於他人。

新的不幸使我感到震驚,我站在台階上,悲傷地望著一長串轎式馬車、兩輪輕便馬車、四輪輕便馬車,所有這些車子裏,都沒有我容身的小小角落。我還望了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騎手,她們乘坐的駿馬正在焦躁不安地等待出發。

有一個騎馬的人不知道為什麼來遲了。大家隻等他來就出發。他的那匹馬正停在大門口,嚼著馬勒,用蹄子刨地麵,由於受到驚嚇,時不時地渾身打戰,而且不斷豎起前蹄。兩個馬伕在小心謹慎地抓住馬的韁繩,大家都在提心吊膽,站在離這匹馬很遠的地方。

事實上,確實發生了一件令人非常惱火的事,使我去不成了。除開新來的客人占滿了車上所有的坐位和馬匹之外,另外兩匹供人騎的馬病了,其中有一匹就是我的小馬。不過為此而遭受苦難的,不止我一人。一位新來的客人,就是我已經提到過的那個白臉青年,也沒有坐騎。為了消除不快,我們的男主人不得不采取極端措施,建議使用那匹沒有馴服的、狂暴的公馬,但為了免除良心上的譴責,他又補充說這匹馬根本不能騎,如果能找到買主的話,早就該把這匹野馬賣掉了。但是,那位受到提醒的客人卻宣布,他的騎術不錯,隻要有馬騎,騎什麼馬他是無所謂的,他無論如何也要騎。男主人當時沒有吭氣,但是我現在覺得,他的唇邊似乎掠過一絲模棱兩可的狡猾微笑。在等待那位吹噓自己騎術高明的騎手時,他自己並沒有上馬,而是焦急不安地搓搓兩手,時不時地朝門裏望。某種類似的神情,甚至傳給了兩個牽馬的馬伕。他們看到自己在眾人麵前牽著這匹往往會無端致騎手於死命的烈馬,感到無比的自豪,簡直有點喘不過氣來。他們的眼睛裏也透露著某種類似於他們老爺狡猾的嘲笑的神情,他們的眼睛由於正在等人而瞪得大大的,也在朝勇敢的騎手應該出現的門口張望。就是這匹馬也好像和主人及兩位馬伕商量好了似的,表現出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似乎感覺到了有幾十雙好奇的眼睛在看著它,似乎在大家麵前,為自己的壞名聲感到自豪,儼然像一個不可救藥的風流浪子對自己的浪蕩行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一樣。似乎,它在向決心侵犯它的獨立性的勇士進行挑戰。

這位勇士終於出現了。他一見大家都在等他,覺得有點過意不去,於是匆匆忙忙趕緊戴上手套。他目不斜視地朝前走去,走下一級又一級台階,直到他伸手去抓那匹等待已久的烈馬鬃毛時,他才抬起兩眼。但是,那匹烈馬突然揚起前蹄,猛地一躥,受驚的觀眾,高聲喊叫,讓他留神,把他弄得不知所措。這位年輕人往後一退,帶著疑惑不解的心情望了望那匹野性十足的烈馬。這時候,那匹馬正在渾身亂顫,像一片被風吹著的落葉。它怒氣衝衝地打著響鼻,凶惡地轉動著一對充血的眼睛,時不時地蹲下後腿,抬起前蹄,好像要騰空而起,把兩個馬伕也一起帶走。青年人站在那裏,完全不知所措,大約有分把鍾。後來,由於有點慌亂,他的臉稍稍紅了一下。他抬起眼睛,朝四周掃了一下,又朝那些嚇得要死的女士們看了看。

“這匹馬很不錯!”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從各方麵看,騎上它,一定會感到很愉快的,但是……但是,你們知道什麼嗎?不過,我是不打算騎它去了。”他自我們的主人說出了他的決定,臉上露出開朗、天真的微笑。這種微笑與他善良而聰明的臉龐,非常協調。

“我仍然認為您是一名出色的騎手,我向您發誓,”烈馬的主人興高采烈地對他說道,同時熱情地,甚至懷著感激的心情握了握自己客人的手。“其所以感激,正是因為您一眼就看出了您在同一匹什麼樣的馬打交道,”他十分認真地補充說道,“您相信我嗎?我在驃騎兵裏搞了二十三年,卻蒙這匹烈馬的關照,三次品嚐了躺在地下的滋味,也就是說,我騎它多少次就摔下多少次,這個專吃糧草的家夥……坦克列德,我的朋友,這裏沒有合你心意的人,看來能騎你的某個伊裏亞·穆羅麥茨(俄羅斯壯士歌中的英雄),現在正坐在卡拉恰羅夫村裏等著你老掉牙呢。

好吧,把它牽走!它把大家已經嚇得夠嗆啦!把它拉出來,完全是白費功夫!”他一邊得意洋洋地搓手,一邊這麼作出總結。

必須指出的是,坦克列德並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好處,隻是白白地吃掉了不少糧草。除此以外,老驃騎兵善於采購馬匹的美名,也葬送在這匹毫無用處的野馬手上。他以高得驚人的價錢買回了這匹外表看來漂亮,其實任何人也不能騎的廢物……現在他畢竟高興起來了,因為他的坦克列德沒有喪失自己的特點,又摔下一個騎手,從而給自己又戴上了新的、無法馴服的桂冠。

“怎麼,您不去啦?”金發姑娘大聲叫道,她是一定要她的cav-aleirservant這次同她一起去的,“難道您害怕了嗎?”

“大概是這樣吧!”青年人作了回答。

“您是說真的嗎?”

“您聽我說,難道您希望我粉身碎骨嗎?”

“那您就快些坐到我的馬上來,您別怕,它很溫和。我們不會耽擱,很快就會有人來換馬鞍的。我想試試您的那匹馬,不可能坦克列德總是那麼沒有禮貌吧!”

說到做到!這位頑皮的女郎從馬鞍上跳了下來,說完最後一句話,就已經出現在我的麵前了。

“如果您以為它會讓您把您的那個不合適的馬鞍架到它的背上,那您就對坦克烈德太不了解了!再說我也不會讓您粉身碎骨,要不然,那就真慘啦!”我們的主人說道。他此刻從內心裏感到洋洋得意。按照他往日的習慣,他裝腔作勢地發表了一大通本來有點裝腔作勢的慷慨激昂的話來,他的語言甚至有點粗魯,但照他的意見,卻可以把一個心地善良的老驃騎兵介紹出來,特別會贏得女士們的歡心。這是他的一個美麗的幻想,也是他心愛的。我們大家都很熟悉的一套手法。

“喂,你,愛哭的小娃娃,不想試一試嗎?你不是很想去嗎?”勇敢的女騎手一發現我,就指著坦克列德逗我,說道。其實她這樣說話,目的無非是:既然已經白白地跳下馬來,決不能空手而歸;既然我一時不慎,被她撞見,她不說幾句諷刺話,是不會放過我的。

“你大概不是那樣的……唉,怎麼說呢?你是一位著名的英雄,認為膽小怕死是可恥的,特別是在大家都看著你的時候,漂亮的小侍從,”她迅速瞟了一眼M夫人,補充說道,夫人的車子離台階最近。

當這位長相俊美的女騎手走到我們身邊,打算騎上坦克列德的時候,仇恨和報複的情緒湧上我的心頭……但是我說不出在這個跳皮鬼突然向我發起挑戰時,我心裏是什麼感覺。當我看到她向M夫人投過去目光時,我感到兩眼發黑。刹那間,我的頭腦裏形成了一個想法……是的,這隻是一眨眼的功夫,甚至還不到一眨眼的功夫,就像火藥冒出的火花。也許由於感情過於衝動,我這時突然鼓足勇氣,滿腔怒火,真想一下子把所有與我為敵的人通通殺死,向他們算清總帳,從而當眾表明我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也許是出現了奇跡吧,就在這一煞那間,有人教我學好了中世紀史,而在此以前,我對這段曆史是一無所知的。於是在我暈眩的頭腦裏閃現出了跑馬比武、騎士、英雄、美女、光榮和勝利者的形象;聽到了宮廷傳令官的喇叭聲、佩劍碰擊的鏗鏘聲、和人群發出的叫喊聲歡呼聲,在所有這些聲音中,可以聽到一顆受驚的心發出的怯生生的叫喊,撫慰著一個高傲的靈魂,它比勝利和榮譽還要甜蜜。我不知道我的腦袋裏是否在當時就產生了這些非非之想,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對將來必然要出現的非非之想的一種預感。不過,我隻是覺得,我的關鍵時刻已經到來。我的心已經跳出胸腔,它在抖動,我自己已經記不清我是怎麼縱身一躍,跳下台階,出現在坦克列德的身旁的。

“您以為我害怕嗎?”我大膽而驕傲地大叫一聲,興奮得兩眼發黑,激動得喘不過氣來,滿臉脹得通紅,兩行熱淚,沿著麵頰直往下流。“那您就走著瞧吧!”大家還沒來得及采取任何行動阻止我以前,我就一把抓住坦克列德的鬃毛,一腳踩進馬鐙,但在這一煞那間,坦克列德已經豎起前蹄,頭一晃,一個強有力的跳躍,從兩個嚇呆了的馬伕手中掙脫出來,像旋風一樣,騰空飛起,隻聽見人們發出一陣驚呼狂叫。

天知道我是怎麼在飛行中把另一隻腳插進馬鐙的,也不知道我是怎麼抓緊韁繩的。坦克列德馱著我跨過柵欄門,猛地向右一轉,慌不擇路地沿著柵欄胡亂跑去。直到這一煞那間,我才聽清身後五十來個人的喊叫聲,這喊聲在我激動不已的心裏,激起了心滿意足的自豪感,使我永遠也忘不了我兒童時代的這一瘋狂的時刻。我的全部血液都已湧到了我的頭部,衝昏了我的頭腦,湮沒和壓住了我的恐懼心理。我已忘乎所以,確實的,我現在回想起來,隻覺得這事簡直就是騎士的行為!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