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上(1 / 3)

摘自不知名者的回憶錄

我當時還不到十一歲。七月間家人讓我去莫斯科近郊鄉下我的一位T姓親戚家中作客。

當時去他家作客的不下五十人,也許更多……具體多少,我記不得了,也沒有數過。那裏很熱鬧,也很快活。好像那是一個隻有開始而永遠也沒有結束的節目。似乎我們的主人發誓要盡快花盡他的龐大家產,前不久他真的成功地實現了自己的諾言,也就是說,徹底花光了他的家產,一個子兒也不剩。每一分鍾都有新的客人到來。莫斯科近在咫尺,抬頭就可以看見,所以一批客人離去,隻不過給另一批客人空出位子而已,而節目依然照樣進行。尋歡作樂的方式,一個替換一個,花樣翻新,層出不窮。一會兒郊外騎馬,一批接一批地馳騁;一會兒去鬆林或沿河漫步;或者舉行野餐,去野外吃中飯;或者在家裏的大陽台上晚餐。陽台上擺著三排奇花異卉,使夜間清新的空氣充滿濃鬱的芬芳。我們的女賓本來就幾乎個個都長得非常漂亮,在輝煌的燈光照耀之下,顯得更加美麗動人。白天留下的印象,使得她們的麵龐容光煥發,兩隻眼睛閃閃發亮,相互打趣說笑,發出銀鈴般的響亮笑聲。還有舞蹈,音樂、唱歌。如果天氣陰沉,便編啞劇、猜謎語,繪製生動的圖畫,搜集民間諺語,要不就組織家庭劇院,於是講故事的,說笑話的、說俏皮話的,一一登台亮相。

有幾個人的表現特別突出,自然招來一些流言蜚語,因為沒有流言蜚語,世界就無法存在,千百萬人就會像蒼蠅一樣,因為寂寞無聊而死去。不過,當時我隻有十一歲,興趣完全不在這一方麵,因此我並沒有發現這樣的人物,即使發現一點,也遠非全部。直到後來,我才回憶起某些情況。我幼稚的眼睛隻看到場麵光輝奪目的一麵,那就是人們普遍的歡欣鼓舞、輝煌的燈光和熱鬧的場麵,而所有這一切都是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因而使我非常吃驚,使我在最初的幾天裏完全手足無措,弄得我小小的腦袋都昏轉起來了。

但是,我還是要說我隻有十一歲,自然還是個小孩,真正是個毛孩子。這些美麗婦女中的許多人對我表示親熱,他們卻沒有想過問問我的年紀。但是,說來真奇怪!一種我自己也無法理解的感覺卻已經把我牢牢地控製住了。一種迄今為止還不熟悉的,還未體驗過的感覺卻已經在我的心頭騷動。因此我有時感到臉發燒,心怦怦地跳動,好像受到驚嚇,我的臉龐常常意外地泛起紅暈。有時我為別人給我以各種小孩子的特殊照顧而感到害羞,甚至感到委曲。有一次我好像被這種情緒弄得痛苦不堪,我竟然想跑到別人見不到我的地方躲起來,似乎想藉此喘喘氣,然後回想起我至今仍然記得很清楚的事情和那些我現在突然忘記了的事情。而不想起這些事情,我就不能露麵,怎麼也無法生存。

最後,我覺得,我向大家隱瞞著什麼,而且這事無論如何不能對任何人透露,對於我這個小小的孩子來說,這種事是叫人羞得流淚的。在我身邊暴風雨般的生活之中,我很快就感到了某種孤獨。這裏也有一些別的孩子,但他們不是比我小得多,就是比我大得多。是的,我沒有心思去管他們。當然,如果我不是處境特殊,我是任何事情也不會發生的。在所有這些漂亮女人的眼中,我仍然是一個他們有時可以親熱親熱,有時可以當作小洋娃娃玩玩的小東西。特別是其中的一位,她似乎發誓不讓我安寧。這是一位迷人的金發女人,她的頭發又鬆軟,又極其濃密,這樣的頭發我以前從沒見過,大概今後也永遠不會見到。她隔一會兒就任性地向我發動突然的襲擊,看得出來,她從中得到極大的樂趣,但卻引起了我們周圍的人哈哈大笑。這笑聲使我感到尷尬,但她卻覺得很開心。要是在寄宿學校,女友們肯定會叫她“捉狹鬼”。她的長相美得出奇,她的美中,有一種什麼東西,令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來。

當然,她不像那些嬌小、羞澀的金發女郎,也不像白如絨毛,細嫩如小白鼠或者牧師的女兒那樣的小姐。她個子不高,有點胖,但麵部的線條柔和、細膩,有很大的誘惑力。在這臉龐上,好像有一種類似於閃電的東西在閃閃發亮,而她整個的人則像一團火,活潑、敏捷、輕盈。她的一對張得大大的眼睛裏,似乎不斷迸射出火星,像金剛鑽石一樣發亮。我永遠也不會拿這樣亮晶晶的藍眼睛去換一雙黑眼睛的,即便它比安達魯斯(安達魯斯--西班牙南部地名)。人的眼睛還要黑也罷。一位著名的傑出詩人歌頌過一位著名的黑發女郎,還在他優美的詩作中用整個卡斯季麗亞(卡斯季麗亞--西班牙中部的古代王國)。發誓;如果允許他用指尖碰一下這位美人的披肩,他即便粉身碎骨,也死而無怨。與這位著名的黑發美人相比,我的這位金發美女確實毫不遜色。附帶補充一句,我的美人是世界上所有的美人之中最快活、最任性、最愛像小孩子一樣愛說愛笑的一個,盡管她出嫁已經四五年了。她的唇邊,總是露著笑容,這鮮豔的雙唇,宛如清晨鮮豔的玫瑰,剛剛迎著朝陽,綻開它鮮紅、芬芳的花蕾,而它上麵冰冷的大顆露珠,還沒有消失。

記得我來的第二天,組織了一次家庭演出。大廳裏正像俗話所說的,是人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一個空位子也沒有。不知道為什麼,我晚到了,所以我不得不站著欣賞演出。但是歡快的表演吸引著我,使我越來越往前擠去。我不知不覺地擠到了第一排,最後站在那裏,手臂靠在一把圍椅的背上。圍椅裏麵坐著一位婦女。那就是我的金發美人。但當時我們還不認識。我無意之中,對她那圓得出奇的、極富誘惑力的肩膀望出了神。她那副肩膀胖胖的,白得像牛奶泡沫。其實,我看什麼都是無所謂的:美妙的女人肩膀也好,還是坐在第一排一位可敬的太太用來遮蓋白發的,飾著火紅飄帶的便帽也好。金發女郎的旁邊,坐著一位妙齡已過的老處女。後來我多次發現,這些老處女們總是想方設法盡量靠近年輕美貌的婦人,和他們擠在一起,同時專挑那些不喜歡將青年小夥子從身邊趕走的女士。但是,問題不在這裏。這位老姑娘剛剛發現我在觀察,馬上就彎下身子,對著鄰近的女士吃吃地笑著,同時附著她的耳朵悄悄低語。她鄰近的女人突然扭過頭來,我記得,她那雙火一樣的眼睛,在黑暗中忽然對我一閃,我因為對此毫無準備,渾身一抖,好像挨了火燙似的。

那位美人兒不禁嫣然一笑。

“您喜歡他們的表演嗎?”她麵帶嘲諷的神情,狡黠地望著我的兩眼問道。

“是的,”我作了回答,仍然懷著某種好奇的神情望著,看來,她對此是感到十分滿意的。

“那您為什麼站著呢?這樣您會感到疲倦的。難道您沒有位子?”

“正是沒有位子。”我回答道。這一次我已經不是關注美人亮晶晶的眼睛,而是關心我終於找到一位可以傾訴苦難的好心人了,因此我感到非常高興。“我已經找過好多遍,所有的椅子都有人坐著,”我補充了這麼一句,好像我在向她抱怨所有的位子都坐滿了人似的。

“快到這裏來,”她飛快地接著話頭說了起來。她快人快語,對於閃現在她反複無常的頭腦裏的任何荒唐想法,她都能很快地找到解決的辦法。“快到這裏來,坐到我的膝頭上。”

“坐膝頭?”我重複了一遍,感到疑惑不解。

我已經說過,別人對我的特殊照顧,開始使我感到非常生氣,同時也感到羞愧。這一位好像是存心拿我開玩笑,比別的人走得更遠。再說我本來就是一個膽小、害羞的孩子,不知怎的現在在女人麵前,特別害怕,因此我的窘迫樣子,非常可怕。

“來吧,你快坐到膝頭上來呀!為什麼你不想坐在我的膝頭上呢?”她一再堅持,而且笑得越來越厲害,最後竟然哈哈大笑,天知道她是為了什麼,也許是在笑她的異想天開,也許是在笑我的尷尬模樣。不過,這正是她的需要。

我的臉發紅,很不自然地四下裏張望,想乘機溜走。但她已經預見到了這一點,搶先把我的手抓住,這正是為了防止我溜走。她突然把我拉到自己的懷裏,使我感到非常驚訝的是,她出人意外地用她那熱乎乎的、頑皮的手指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把我的手指捏得痛極了,我費了好大的勁才忍著沒有叫出聲來,同時做出一副極其可笑的鬼相。此外,我感到極其驚訝、極其惶惑,甚至極其害怕的是:居然有一些可笑而又可惡的女人,他們一邊與小男孩閑聊一些雞毛蒜皮的瑣事,一邊卻又無緣無故地當著眾人的麵,把孩子們的手捏得生痛。

一定是我可悲的麵部完全表露出了我內心的疑惑,所以那個頑皮的女人像瘋子似地,對著我的兩眼哈哈大笑,與此同時卻越來越用勁地捏我可憐的手指。她高興得忘乎所以,因為她終於成功地把一個可憐的男孩捉弄得窘態百出,狼狽不堪,使他上了一次大當。我已陷入絕望的境地。第一,我羞得全身發燒,因為幾乎我們周圍所有的人都已回過頭來,對著我們,有的莫名其妙,有的馬上看出了是美人在惡作劇,便放聲大笑。其次,我很想喊出聲來,因為她那麼狠心地捏我的指頭,就是因為我沒叫沒喊,我像斯巴達人那樣,決心忍住疼痛,我怕一叫喊就會引起紊亂,而我不知道紊亂出現以後我怎麼辦好。在完全絕望的情況下,我終於決心起來鬥爭,開始使出全身的力氣,把手往自己身邊抽,但是折磨我的人的力氣,卻比我大得多。我終於忍不住,尖叫了一聲,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結果!她很快把我扔下,扭轉身子,好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好像胡鬧的不是她,而是別的什麼人。這倒很像一個頑皮的小學生、等到老師剛背過身去,他就對鄰近的同學搞惡作劇,扯某個力氣小的同學的耳朵,打他一計耳光,踢他一腳,推他的胳膊肘,隨後又迅速轉過身去,整整身子,把頭埋到書本裏,開始背自己的功課。這樣一來,憤怒異常的教師先生便像一隻長鼻子的鷂子,循著吵鬧的響聲撲去,結果出乎意外地上了大當。

但是,我感到幸運的是,大家的注意力此刻都被我們男主人的出色表演吸引過去了,他正在演出的一個斯克利鮑夫的喜劇中扮演主角。全場鼓起掌來,我乘掌聲大作之機,溜了出來,跑到大廳最後與她對麵的角落裏,躲在一根圓柱的後麵,從那裏朝心狠的美人坐的地方,膽戰心驚地望著。她用手帕掩著嘴唇,仍然在哈哈大笑。接著她又多次回頭張望,朝各個角落搜尋我,大概對我們這場荒唐的撕殺如此迅速地結束,她感到非常遺憾,正在開動腦筋,再想出一個花樣來作弄我。

我們的相識就是這樣開始的。從此以後,她就不肯落在我身後一步。她不講分寸,也不講良心,老是追尋我,成了專門追趕我、折磨我的人。她對我玩的花樣的全部可笑處,在於她表麵上裝作非常寵我愛我,卻又當眾出我的洋相,比殺我還叫人難以忍受。所有這一切,自然使我這個沒見過大世麵的野孩子,感到十分苦惱和難過,甚至流淚,我好幾次處於這種嚴重的危機之中,準備與我的這個狡猾的美人打一架。我天真的尷尬相,我絕望的愁苦模樣促使她對我迫害到底。她不知道憐憫,我也不知道到哪裏去躲開她。我們周圍響起的笑聲(她很會引起大家發笑),隻能燃起她搞新的惡作劇的願望。但是,到後來,大家發現她開的玩笑,有點太過火了。現在回想起來,她那樣對待一個像我這樣的小孩子,確實太過份。

但是,她的性格就是這樣的。從各方麵看,她是一個受寵的女人。後來我聽人說,最寵愛她的,莫過於她自己的丈夫。他身體很胖,但個子很矮,相貌很漂亮,很有錢,而且很能幹,至少從外表上看是如此。他很活躍,也很忙碌,在一個地方呆一兩個小時,他都辦不到。他天天離開我們去莫斯科,有時還來回走兩趟,照他的說法,那都是因公。與他這種既滑稽可笑又總是一臉正經的模樣相比,很難找到更愉快、更善良的了。除此之外,他對妻子愛得出奇,關心體貼,無微不至,簡直把她當偶像,頂禮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