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四章 撼動(1 / 3)

在床上躺了些時日,實在是悶透了。

這期間鄒覓並沒有來看我,隻是托王府的下人帶來封信,說的都是對我的感激與歉意。而米王妃倒是時不時來看看我,和我說說話,問我一些簡單的情況,交代伺候我的丫鬟曉夢好生照料著。

來到京城不久就受了傷,我覺得很過意不去,而且聽師琦說那支箭上喂了毒,要不是米勳請來一個神醫我恐怕就命喪黃泉了。王妃卻一味的勸慰我想開點,把這裏當成家,安心住下。我的歉疚更是加深了幾分,但不覺地對她多了幾分親近。

從那天之後我也沒有見過米勳,聽師琦說他這段時間很忙,三天兩頭地往外跑,極少在府中見到他。

我反而大鬆一口氣,苦惱著不知用怎樣的表情麵對他的心也放了下來。隻是某些夜裏醒來,我都能聽到門前的庭院中有人歎息的聲音。往往到半個時辰後,又聽到放得極輕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我知道是他,但是,他不露麵,我也假裝不知道。

不知不覺間,來到京城已經將近兩個月。來時的夏季也漸漸地轉為略帶蕭瑟之意的秋季。

雖是幼時在這裏生活過,但是最近這十年來都在南方,習慣了那裏的冬暖夏涼,所以對京城裏入秋來就起的北風已經有點受不住。

這天,天高氣爽,陽光收起毒辣,變得陰陰柔柔的。

師琦讓人做了些點心,與我坐在庭院裏曬太陽,告訴我一些趣聞,不時做些動作、表情,可愛極了。

即使她說得生動誇張,我還是知道了不少消息,尤其是關於冥羽樓的。

師琦告訴我,江湖上有一個冥羽樓,表麵上做一般的生意,像是布莊、客棧、銀號等,其實背地裏是一個劫富濟貧,懲惡揚善的組織。

冥羽樓的職位有樓主,左右護法,四大冥官,八大羽兵和底下各普通成員。處理事務一般出麵的都是羽兵,比較棘手的事務就由冥官處理,護法偶爾也會露一下麵。但是,關於冥羽樓的樓主,江湖上並沒有人見過其真麵目。樓中除了護法,也沒有人知道樓主到底是誰。

也不是沒有人向樓主挑戰,但是,往往一個冥官就讓他們敗下陣來。有極個別能撐到與護法比試,也不過是隻能接到幾十招。

漸漸的,樓主就成了各人心中又敬又畏的神。

本來武林江湖與朝廷就像兩條永不相交的直線般保持著曆來微妙的平衡,但是近年來冥羽樓觸到了某些高官的利益,雙方談判失敗,朝廷就下了通緝令,查封所有冥羽樓的商號,並對其成員趕盡殺絕。為此,冥羽樓不得不轉入地下,成了秘密組織,與朝廷勢成水火。

“鄒覓呢,”師琦抽空喝了一口茶,才說:“就是冥羽樓的左護法,而堇哥哥是比他高一級的右護法。”

說到這,她看了看四周,極神秘地拉過我,壓低的聲音裏有著得意,對我說:“你別說出去哦,勳表哥,現在暫代樓主一職。”

“怎麼?吃驚吧?”她直起身,炫耀般地對我笑著,突然又一臉不懷好意地對我使了個眼色,“是不是對表哥的愛慕又多了幾分?”

我無奈地笑笑,沒有答她。

自從那天被她撞見我們擁抱著後,她就不時拿這個笑話我,還一直追問詳細經過,真的拿她沒辦法。

不過,聽了她剛才的話,我心中又開始不安起來,總是有種什麼都被他們看透那樣的感覺。

但願是我多心。

除了房間和前麵的庭院,我一直沒有到別處去,安靜地養著傷。師琦有空就來陪我,但也是在府裏呆得悶透了。

這天,趁著米王妃進宮晉見貴妃,米勳又不在府中,她就拉了我偷偷地溜出出王府,到城郊外散心。

看著郊外的藍天碧雲,青山綠水,暖陽和風,我們的心情大好,慢慢地走著,看著。

師琦還是停不下,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表情豐富,動作逗人。

我靜靜地聽,偷偷地觀察她,發現她不經意間會有一種孤寂的神色,尤其是她的眼睛,雖然明亮清澈,但是並沒有像她的臉上那樣的愉悅,她的笑也到不了眼中。

她不經意間也會說到自己,已去世的母親,惡毒的後母,軟弱的父親,即使一句帶過,但也可以拚湊出她並不快樂的童年。直到十歲時米王妃疼惜妹妹留下的女兒,把她接到府中,她才過得不似先前的艱難。可是,終究是寄人籬下,可能她自己也沒有發現,我看得到她會處處小心,不自覺地笑臉迎人,百般討好。

我在心裏歎息一聲,替她感到悲哀。

“堇哥哥!”

師琦忽然歡呼一聲,眸中一亮,染上欣喜,雀躍地一陣小跑追上前方的人。

不知什麼時候,前麵的林子裏站了一個男子,一身藍色長衫,負手立在樹下靜默。聽到師琦的喊叫,轉過身來,微微揚起嘴角,俊朗的臉上帶著寵溺,看著跑過去的師琦。

那應該是師琦跟我說了無數次的南宮堇了,人稱冷麵護法。可看到他對師琦溫柔一笑,柔聲說著什麼,我自心底替師琦高興。

看來他們一時半會也不會走了,我就識趣地往旁邊的河邊走過去。

沿著河流不知走了多久,忽然聽到一陣憂傷的笛聲,一時好奇,我就循著笛聲找去。

隻見前方河邊的一塊大石上坐著一個堇色衣裳的年輕公子,正對著河流吹著笛子。

笛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悲傷中帶著思念,幽怨中透著期待,絲絲縷縷,扣人心弦。

一曲終,我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淚流滿麵。

“在下冒昧,不知這曲子是否觸到姑娘的傷心往事?”

那公子看到我滿臉淚痕不禁一驚,略帶歉意地問道。

我趕緊用手帕擦幹淚水,略微整理,才答道:“公子技藝高超,小女子聽得入迷罷了。”

“在下黃善,”他起身彬彬有禮地向我拱手道:“鬥膽請姑娘賜教。”

“小女子孟妍。”我回了一禮,看到他拱手時不經意間露出衣袖裏的那一抹明黃色不由得一愣,心中頓時慌亂起來,一會兒後才強自鎮定地說:“小女子才疏技淺,不敢妄自評論,隻是聽得出公子曲中有著追憶與思念,心下覺得憂傷罷了。”

“孟姑娘果是知音之人。”

他說著低頭輕輕地撫著手中的笛子,渾身散發著一種淡淡的憂傷,語氣中卻透著無奈與疲憊,說:“這笛子是我愛妻的遺物,今天,是她的忌日。”

我心內一驚,聲音也惶恐了起來,“小女子打擾公子了,請恕罪。”

他大概也聽出我的驚慌,眼睛倏地眯起,透著危險的氣息,緊緊地盯著我。

說時遲那時快,六個黑衣人不知從哪裏冒出,各人手中明晃晃的劍同時自不同的方向向他刺去。

我一驚,剛想伸手拿腰中的皮鞭替他阻擋,可一個淺灰色的身影一閃,已經趕到他的身邊擋開所有的劍。四周的林子裏也突然衝出十來個暗紅色衣衫的人把他團團圍住。

看到他收起剛才的表情,氣定神閑地在人群中向我看來,我不覺得暗自苦笑,原來是我太愚笨了,白白為他擔心一場。

不消一會,已經有五個黑衣人倒在地上,那個穿淺灰色衣裳的男子武藝確實了得。幾招之後,他手中的刀架到了最後一個黑衣人肩上。

我看到他眼神一冷,起了殺意,連忙大叫一聲:“不要!”

可已經遲了,他稍一用力,那個黑衣人就倒了下去。

看著那暗紅色的血汩汩地自黑色衣領中流出,我的腳一軟,跪坐在草地上。那鮮豔的紅色染濕了黑色的衣衫,讓我看得驚心動魄。

“姑娘。”

不知何時,護衛全退了下去,就連那個穿淺灰色衣服的男子也隱到一邊,黃善走到我的身邊,輕輕地喊了我一聲。

我的眼盯著那些黑衣人身上的血,忘了轉開視線,隻是顫抖著問:“為什麼要殺人?”

“難道讓他們殺我?”

他的語氣中有著些微怒氣,渾身散發出一種天生的威嚴。

我這才抬起頭,看到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心內百轉千回,良久才緩過來,歎息一聲,先前對他的恐懼已經不複存在,平靜地開口:“也對,九五之尊怎能容人傷一分一毫?”

“你怎麼知道?”他又眯起眼,帶著淩厲的目光如利刃般看著我。

我苦笑一下,指指他的衣袖,說:“普天之下無人敢用這明黃色吧?”

他詫異地低頭看看袖子,最裏麵的明黃色汗衫露出了一角,他整理了一下,才笑著說:“姑娘心細如塵,哪個男子娶得你可真是三生有幸。”

“可惜,小女子還是嫁杏無期。”

我答道,隻覺得十分疲憊,不想再看他,轉頭看向旁邊的河流。

黃善,正確的來說是當今皇上,大概是有什麼急事,沒有辭別就匆匆離開了。

我長久地跪坐在河邊的草地上,直到雙腳麻木得沒有了知覺也不想動,呆呆地看著自顧自流淌的河水,想起了上京前一晚與悠姨的對話。

……

“嫣兒,真的要這樣嗎?可不可以……放棄?”

“悠姨?!”

“嫣兒,算悠姨求你這些年,我早就把你當作女兒般看待。我實在舍不得你。你父母都已離世十年,就當所有都已隨風去。放下仇恨,好好地活下去不好麼?”

“不好我要手刃仇人!我要還上官家清白!我們辛苦籌備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等到我長大,有足夠的力量報仇,我絕不會輕易放棄!”

“你有沒有想過後果?有沒有想過你這樣會奪走多少人性命?有沒有想到這樣甚至危及……?”

“沒有除了報仇,我不想別的!”

……

當時一心想著上京來找胡伯父幫忙調查,天真的以為自己有足夠的力量可以為上官家翻案,想著無論有多艱苦也要手刃仇人,所以那樣的話才衝口而出,完全沒有好好的想想悠姨的話,沒有想過會有什麼後果,會牽連多少人。

對於死亡,我唯一一次切身體驗就是爹娘的離世。但是爹娘斬首那天,悠姨把我關在房裏,還找了人看守著。我最大的感覺就是傷痛,一想到前些天還開心地說過些日子帶我到杭州玩的爹娘突然就離開了我,去了我到不了的地方時就感到心裏好難過,淚總是不斷地流。

可經過剛才直麵死亡,我才真正地明白死亡帶給我的震撼有多大。

那樣一個鮮活的生命在他人的手稍微一舉中就逝去,比踩死一隻螞蟻還輕鬆。那些鮮豔的血覆滿我的視線,狠狠地刺痛我的心。

現在,我還能理直氣壯地說無論付出多大代價也要報仇嗎?我還能不管後果不管奪走多少人的生命也要為上官家平反嗎?

冤冤相報何時了?

嗬,我自嘲地笑笑,這句話說得多好啊!

一陣腳步聲響起,我機械性地轉回頭,看到米勳有點焦急地跑到我的跟前,蹲下來仔細地上下看著我,不確定地問:“你,有沒有受傷?”

“你也是無動於衷嗎?”

我看著他擔憂的臉,帶著委屈問道,眼眶中打著轉得淚水差點就要落下。

他一愣,轉頭看了看身後躺著的那幾個黑衣人,然後一揮手,就有十來個身穿灰褐色衣服的人從林子裏出來把黑衣人的屍首抬走。

“那是免不了的。”

他無奈地說,盡量放柔的聲音安撫著我。

“可是,”我的淚終是落下來了,隻能帶著哭腔道:“那也是生命啊!”

他的身體一顫,眼中盡是痛楚與疼惜,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把我攬住。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看到不遠處站著的師琦和南宮堇。

南宮堇冷漠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詫,師琦淚流滿臉,轉身抱住南宮堇痛哭起來。

天地寂然,剛才的血腥早已消失,可我沒想到今天的事間接地改變了我今後的人生。

米王爺回來了。

這天下午,王府中一片歡騰,前院裏人聲喧嘩,下人們也忙進忙出,就連伺候我的丫鬟曉夢也到前方幫忙了。

我呆在自己的房中,並不知道府中發生了什麼事。直到傍晚時分,師琦一蹦二跳地來拉我到前院去。我才知道原來是米王爺回來了。

米王爺剛到外地辦差回來,匆匆回家換了朝服又進宮了,直到現在才帶著各樣賞賜回來。府中的人就鬧騰得過節似的,人人臉上都是喜氣洋洋的,似乎受獎賞的是自己。

自小跟著爹娘到米府做客就很怕這位整天板著一張臉的伯父,在他麵前總是小心翼翼的,每次都慫恿米勳快點和我逃開到別處玩。即使現在長大了,看到他還是十分敬畏。

王爺倒是沒有怎樣理會我,隻是向他行禮請安時看了我一眼,隨後就和王妃說話。

我跟著師琦立在一旁,垂首不語。師琦倒是時不時插進一句話,逗得王爺朗聲一笑,王妃也跟著笑。

突然很佩服師琦,我還是頭一次看到王爺臉上除了冷漠和偶爾與王妃說話時的溫柔還有別的表情。

“阿瑪,額娘!”

一聲叫喚突然響起,一個人就快步走了進來。竟是那天河邊看到的那個穿淺灰色衣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