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百年滄桑(1 / 3)

40.百年滄桑

隨著清王朝經過回光返照式的所謂中興而徹底地“無可奈何花落去”,由“中興名臣”曾國藩帶給他家族的輝煌也很快黯淡下去。這倒未必是這個家族的悲哀,因為時代的變遷對這個家族的無可抗拒的改造,最終帶給它的是淘舊換新。當然,此一過程是在這個家族激烈動蕩和分化之中進行的。況且,隨著這個家族人丁自然繁衍的幾何級遞增,一輩比一輩遠離它的先祖,各家各人的生活道路所受大家族血緣關係的影響力越來越小,“風流雲散”恐怕成為描述這個家族後裔上述情勢的最恰當的字眼。

從前邊已經述及的情況可以看出,曾氏家族經受時代新舊嬗替所造成的衝擊最大的是在其“廣”字輩上。他們既有過襲爵得蔭、身膺人臣的履曆,又是在他們手中解下了牽係在清王朝身上的命運之纜。可以想見,當清朝黃龍旗最終廢棄降落的時候,他們的心緒一定複雜得難以名狀。但是,他們畢竟沒有死硬地以清朝的遺少自居去充當殉葬品。甚至在清朝的破舟還沒有徹底沉沒之前,他們就撤離下船而另尋他路,不知算是聰明還是出於無奈。

當然,他們也都沒有成為棄舊圖新的鬥士,隻是被激蕩的政治浪潮衝擊著身不由己地浮遊飄移的青萍而已。不管他們願意不願意,反正清朝臣子的身份是終於沒有了,一改而成為民國的國民。不過開創民國新紀元的革命黨人執政卻隻是曇花一現,很快,同樣是清朝臣子出身的袁世凱搖身變成民國的“總統”(由“臨時”到正式)。這位機詐透頂的“總統”,骨子裏卻總留戀著皇朝的舊夢,想過把做皇帝的癮,不料很快在舉國上下的討伐之中嗚呼哀哉。但國家的轉機依然沒有到來,接著便是軍閥割據、混戰,“你方唱罷我登場”,一種更為紊亂局麵的出現。對這一切,曾家廣字輩兄弟們已全然沒有影響大局的力量了,不過,他們還試圖利用他們這個政治上曾得勢一時的家族“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餘勁兒,做點兒他們覺得應該做的事情。

支持兒輩辦學便是一例。

寶蓀從海外歸國後,就迫不及待地籌劃興辦學校。學校以她祖母的館名命名,叫做“藝芳女校”,校址選在長沙。先是在西園一個地方,不久就遷到浩園——“曾文正公祠”坐落之處。這中間,就靠了父輩與長沙的地方士紳聯絡協商,並且是由父輩邀請一些名紳組成學校董事會,申請得在教育廳正式立案。在先祖祭祠的處所辦校,這既是一種公益,也是比單作祭祠更有實效的對先祖的宣傳和紀念吧?

據曾寶蓀憶述:當年長沙曾文正公祠,是由清朝皇家所賜祭銀三千兩,門生親友祭奠銀四五千兩,還有監商捐助的若幹銀兩,合資而建成的。坐落在長沙小吳門正街,占地約百畝。祠堂正門朝南,有甬道直達正殿。正殿上設有曾文正公的神位,神龕上有“以勞定國”的匾額。大殿東邊為思賢書局,內有客廳、船廳、藏書樓。西邊為思賢講舍,是供士子們讀書、山長講學的地方。當年由郭嵩燾與曾紀澤商量,把王船山(夫之)的神主供於思賢講舍。王船山以其種族革命思想甚深當時還為清廷所忌,不許他配享孔廟,連他的著作也列為禁品。曾國藩生前就頗推崇王船山,後來又由傳忠書局印行了王船山遺書。

讓這王老夫子配享曾國藩祠,當時固然有些“異端”的味道,但若就思想和學問而言,似乎又不免讓人覺得有些主配倒置。不過,王老夫子的神主畢竟有了一個頗好的安身之處,他的亡靈不出祠堂大院就可遊覽園林佳景。因為文正祠正殿之後,就是名曰“浩園”的花園。還是據曾寶蓀的憶述:由文正祠的正殿後出來,便看見一帶青山,山後有一個大池塘,大約廣袤十餘畝,成曲尺形,長邊狹仄,抵思賢書局,短邊寬大,盡頭有一八角亭。“曲尺”轉彎處有一玲瓏石山並小石橋,石山上有一茅亭,題曰“存樸亭”。由存樸亭下來,沿著石磚路,便到八角亭。八角亭原作為生員書舍,迤東便到了聽雨軒。此處樓台高聳,為園中最高處,可以看見城中風景。再東為回廊及石山小徑,直達思賢書局。路上也可經過一大石橋,至正殿後廳。沿途花木竹樹,極為美觀。

從曾國藩祠址的規模形製,可以看出他逝後仍然享得的榮耀,這同時也是他的家族門第政治規格的一種象征。在民國代清之後,這所祭祠雖說得以保留下來,但它也同樣經曆了場場兵燹,重重磨難。到藝芳女校遷址這裏的時候,已是斷井頹垣,危樓廢閣,滿目淒景。祠主後裔在這裏辦學,也正是一個修葺的機會。也許,他們覺得修葺的不僅僅是一座祖上的祭祠,而且也是在修補一個家族的曆史創傷。

學校在這裏辦起來了,而且是由後裔中的基督徒倡辦的一所女校,辦得還相當紅火而有特色。這恐怕是曾國藩生前無論如何也預料不到的,如果他真有在天之靈,不知此時又該作何感慨。

辦學之外,還利用這裏別致的景觀舉行遊園會、納涼會、燈會等活動,借以募捐救災。有一次賑濟省中旱災,藝芳女校的捐款數額僅僅次於省政府發放的救濟金,而當時藝芳的學生不過百人。曾寶蓀為此感言:“基督教的精神,救人濟世可說完全做到了。”

藝芳女校的開辦正值新文化運動期間,也自然要受到運動的影響。有的教師積極提倡白話文,還辦了一份名叫《藝芳雜俎》的刊物,登載些有關新文化的作品。師生們也頗關心時事。軍閥張敬堯督湘時,為增稅收開放湘米出境,而當時湖南正值災荒,民食困難,各界發起禁米出湘的請願,藝芳女校的師生不但參加,並且堅持到底。

國民革命運動的風暴來了。藝芳的主人,卻不是順應而是抵觸。

民國十五年(1926)的秋季,國民革命軍北上,俄國顧問鮑羅廷等人來到這裏。此前,就有毛澤東、鄧演達、郭亮、柳荀直等人在文正祠西麵的思賢講舍開辦了一個船山學社。當時,他們也推崇王船山,當然跟曾國藩的推崇王船山意境上自有不同。不過,即使毛澤東當初也不但不仇視曾國藩,而且有過“獨服曾文正公”的由衷之言。國民革命運動時,毛澤東已早就成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他當然不會再有昔日對“曾文正公”的那份鍾情,有的是“土豪劣紳的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也可以踏上去滾一滾”的那般鼓動造反的豪氣。踞一踞曾文正公的祭祠,踏一踏在昔日儼然禁地的浩園,攪一攪洋教徒辦的藝芳女校又何足道哉!

據曾寶蓀的憶述,自鮑羅廷等人到來,“船山分子”把藝芳與船山中間的牆打倒,日夜出入浩園,不能禁止,並且有一筆名“短棍”的人,每日在《湖南日報》痛罵各校校長,藝芳首當其衝,還出有打倒藝芳的專號,她曾寶蓀身負土豪、劣紳、地主、封建餘孽、帝國主義走狗等罪名。

為了保全藝芳學校,曾寶蓀辭去校長職務。當然,該校實際上還是由曾家人控製著,堅持所謂“自治獨立的精神”,繼續與風起雲湧的革命運動對抗,甚至表示,即使學校被封也不退讓,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結果,該校在民國十六年(1927)春夏之交真的被封閉了。後來,它又幾度複而廢,廢而複,曆程頗為坎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