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舊族新風(1 / 3)

39.舊族新風

人們也許注意到這樣一種自然現象:一株樹冠凋敝、枝幹枯黃的樹木說不定在某些部位鑽出幾簇新芽,抽出幾條嫩枝,顯得那般鮮活而富有生機,和整株樹木的衰敗態勢極不協調,這也算是其自身的一種新陳代謝吧?在人類社會,大到一個國家、民族,小到一個家族、家庭,不也總是在不斷地進行新陳代謝嗎?

曾國藩的家族也是如此。

一場維新運動在戊戌年(光緒二十四年,1898)高潮起落的曆史為人熟知,而誰能想到曾氏家族中也有人參與呢?當然,他們算不上主將,留下來的有關材料也欠明晰具體,僅僅是透露出種種跡象。

且看當時正在北京讀書的曾寶蓀的記述:

那是戊戌八月裏的一天。那天清早有蒙蒙細雨。我家裏的人從祖母起,都起得極早。那時我父親已於七月離京,家中隻有二叔父母(按:指廣鎔夫婦)七叔父母(按:指廣鍾夫婦)及其餘女眷。我隻看見家中叔父們還有聽差的出出進進,往來奔走,有時大聲呼叫,有時附耳細語。連教書老師也沒有上生書。我們三個學生,隻想知道是什麼事。隻聽見說菜市口殺人,又說有湖南人,又說虧得我父親走了!過了好幾日,又聽說我們忠襄公(按:指曾國荃)房下的伯航三叔服毒自盡,可見我們曾家也是新黨。我的祖母郭太夫人最有見識,當出事的那一天,便吩咐七叔去湖廣會館,把門簿拿去燒了,否則按圖索驥,不知道會株連多少人了!

六君子——康廣仁、譚嗣同、林旭、楊銳、楊深秀、劉光第——被殺後,我祖父便想要全眷出京。那時我父親指省廣西——武鳴府,七叔指省浙江同知,隻有二叔是刑部員外郎,不能出京。我祖母因天氣寒冷,便等到次年己亥出京。她老人家還歎息說:“隻有二房在京,我總希望他們人口平安,國家無事就好。”

將戊戌政變發生後處死“六君子”那天曾家的反應,以及其家非常慶幸曾廣鈞的及早出京,還有郭筠命焚燒湖廣會館的門簿等事聯係起來分析,曾家人士與新黨有直接瓜葛當是可信的。還有曾廣鑾的相關事情也可提供參考性佐證。劉禺生的《世載堂雜憶》中有記:

(有一次)曾小侯廣鑾在兩湖會館席間語眾曰:“皇上安置瀛台,欽派大功臣後裔四人為輔弼大臣,予與左侯孝同(按:左宗棠子)等皆入侍。一日,太後賜粥,皇上食而泣。予四人侍立,亦含淚,知有變。然皇上腸胃,隻小痛耳,蓋毒未重也。予四人乃惕懼防護。”

戊戌政變後光緒帝被囚禁瀛台,據說曾安置曾廣鑾、左孝同等四個“大功臣後裔”負“稽查”之責,以“無使皇上再惑奸語”(這是上引同則材料中記及的曾廣鑾所說,慈禧召見他們布置任務時的話)。而慈禧太後設法欲除之,所謂“賜粥”即企圖毒殺之舉,隻是這次沒有得逞。從曾廣鑾他們“侍立,亦含淚”的情況看,自是從心裏同情光緒帝的,而所謂“惕懼防護”,更是說提心吊膽而又很警惕地盡量保護這位落難皇上。此筆記材料具體史實情節上是否有幾分可靠不好遽斷,但對於說明曾廣鑾有同情維新的態度當不失其參考意義。

當時湖南是一個革新風氣鼎盛、新黨人士輩出的省份,從京師到湖南地方上,都有諸多湘籍的維新幹將,他們內外溝通,上下聯係,結社集群,同聲呼應。曾家當時是一個仍頗有聲望和影響的官宦門第,但又非頑固保守之族,從曾國藩即率先倡辦洋務,以後其家幾成洋務世家,對外洋情勢多所了解,對西學西藝熱衷不厭,這與維新應該說有著某種自然聯通。

就拿曾廣鈞來說吧,他的女兒寶蓀稱他為“一個極其維新”的人,並以對寶蓀她一生的三大幫助來現身說法:第一是不讓她纏足。第二是不為她幼時訂婚,要待她長大自己選擇。有一次一個同祖的伯祖父對廣鈞說:“你的女孩快九歲了,怎麼不給她定個人家,將來大了就要給人家填房了。”“我要得她自己的同意,才能定婚。”廣鈞回答。“她年小無知,有什麼知識,能夠自己拿主意?”對方反問。“等她有知識的時候,能夠選擇,讓她自己去選擇,我同意就是了。”廣鈞笑著這樣回答。從此,沒有人再提及早給寶蓀定親的事情。而這位女子長大後抱定獨身主義,一生未嫁。第三件事便是支持寶蓀出洋留學以及信奉基督教。

如果說,曾寶蓀舉及的這三項內容還隻是一種不受傳統舊習束縛的開化,那麼他曾向女兒推薦赫胥黎的《天演論》、斯賓塞的《群學肄言》、達爾文的《物種起源》、亞當·斯密的《原富》等著作,就更足見他對維新思想的熱衷。上述著作在維新運動中曾極大地震撼思想界,並且多屬著名的維新思想家嚴複翻譯過來的名著。其實,就是上述曾寶蓀所列舉的那三項內容在當時對於曾家這等門戶來說,也已是很不簡單的趨新表現,是一種家門新風。

特別是出洋留學和信奉“洋教”,這在曾門人士中並非寶蓀一個特例,可以說是形成了一個“族群”。

讓後代出洋見世麵,是從曾國藩在世就有的立意。他引導兒子們不但治傳統的經史之學,而且特別“命長子紀澤治方言(按:指外語),命次子紀鴻治曆象”,並且把“設館以通重譯,遣童涉海以求新知”作為所主持的一項重大洋務舉措。後來曾紀澤攜眷出使西洋,自然與早先奠定的洋務基礎分不開。長於西學的曾紀鴻雖然沒有出洋,但培養後代的路數卻同於父兄。比丈夫長壽的郭筠更是如此,她不讚成八股文章,也不願後輩執迷於科舉之路,注重讓他們學習外國文字,家裏還曾專聘有外籍教師,著眼點就在於為後輩出洋留學創造條件。

不消說自曾紀澤起曾家先後數人以清朝官員的身份攜眷出使外國,使子女們能有在外國接受教育的機會,就是專門出洋留學,也果然蔚成家風,特別是到了“廣”字輩以下的“昭”字輩上。像曾約農、曾寶蓀、曾昭權(廣鍾之子)、曾昭掄(曾國潢的重孫)等,都屬其中的佼佼者。這裏,略述曾約農和曾寶蓀的有關事情。

曾約農作為曾廣銓的長子,生於光緒十九年(1893)十月,當其父被派充駐英使館參讚的時候,他才出生幾個月,在繈褓中即浮海乘槎,遠渡重洋了。到光緒十五年(1889)隨家人回國的時候,已近學齡,那時“中英文字,已能成誦”。回國度過了十來年的時光,此期中西學課程兼習,還曾一度入過教會學校武昌文華書院。十幾歲上赴英留學,先在倫敦大學攻讀理科,獲博士學位,又轉校修習采礦工程,還在軍官訓練班接受過培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