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三章(1 / 3)

他是真的不太記得她了。關於她的長相,隻模糊地在下玄梯時轉首一瞥中長絨帽下的凝白——這惟一一次對外人的關注大概就是蒼拓淩與火霆開他玩笑的原因。但他們卻不知道,記住她這個人,卻是為了特殊記憶:他人眼中少女在前排殘喘,家人殷殷呼喚,他卻見到森森白骨纏繞在她周圍,那是死神接近的信息。

對蒼拓淩與火霆玩笑間的懲罰,說穿了,是對自己無力救她自責的掩蓋。其實,他隻要伸出手,她的痛苦就能很快消失,他隻要運用能力略施小計,就能保她一時平安。可他,什麼也沒做,隻是坐在座位上,看她骨節突兀的手指掐緊座墊,忍住所有的劇痛,訴說強烈求生存的勇氣。

一條人命和眾人異樣的眼光,誰輕誰重?他是已經習慣隱藏後的自己,不願再回到受輕視的生活中去了嗎?

幸好,幸好她還活著,即使會那麼痛!

不知不覺中,生於困頓卻安樂天命的雅雅孩子氣的小臉與死亡臨近卻極力掙紮的人兒相重合。明了自己在想什麼時,他已將車停駐到木家門口,按響門鈴,不意外地看見她飄忽地從屋內步出。

“昊然先生——”她仰高蒼白的臉,困惑地看著他,不明白下午三時的大忙人為何出現在這裏,以為是自己的請求收到效果,“雅雅現在在學校。”

“不可以讓我進去嗎?”他禮貌地問道,沒有離去的意思。

“媽媽和張媽上街了,家裏沒有人。”婉拒的話語說出口,她如怕傷害到人般,小心翼翼地抬頭快速看了昊然一眼,發覺他沒有生氣,才輕呼口氣,低下頭。

以她的教養,決不會讓一位成年男人踏入無人的家中。昊然第一次不知如何麵對這種場麵,畢竟,他是個將工作排在第一位的人。

“我也不行嗎?”他做最後的努力。

“是因為你要找的人是我?”靜寂了好久,一直垂著頭的她,才慢慢問出一句。

僅僅隔著鐵欄,她明明就在觸手可及的對麵,昊然卻感到了天涯海角的距離。首次對朋友之外的人產生困惑的心情,想弄清原因,卻因為她不肯靠近,所以急欲前進的他,被迫困在原地。看著沉沉黑漆粉飾過的鐵欄,注意到對比鮮明、白皙柔滑的小手與之纏繞,受到誘惑的他呢喃出解開兩人命運之鎖的一句話,卻在回神後被刺激得忘記了是他在做白日夢還是要讓那句話變成現實。

啪!已回身準備放棄的昊然聽到鎖被打開的聲響,轉首就見鐵門徐徐漸開。另一頭的她早就走向主屋,頑皮的風兒掀起她的長發,柔嫩的耳根泛著淺淺的粉紅。

他應該沒有真正說出口吧?

第二次坐定於大廳,生疏的感覺早已不再,不知是熟悉或是她的存在,昊然自在地接過她泡好的紅茶,輕輕笑開來,“謝謝。”

她坐在他對麵,小口小口地啜著茶,埋在茶杯中的頭搖了搖,表示不用謝,惹得發絲在肩邊盤旋,再緩緩滑下,微卷的發定住不動時,她也沒了言語。

生分的兩人,遇此情境明明該是尷尬、無話找話說才對,不知為何,卻同時有默契地都沒開口,似乎享受其中,隻有茶霧嫋嫋,從雙方指尖茶杯中悄然而上。

清清嗓子,昊然沉不住氣了,“今天沒課嗎?你剛好在家。”其實是他無事可做才晃到木家,莫名其妙按響她家門鈴,沒有原由地渴望與她單獨相處一陣子,所以霸道地為難她而踏入這屋子。

“不……啊,是……”聽到他意外的問話,她相當慌亂,喃著數個單字,頭垂得更低,單手持杯換成雙手握杯仍抖個不停,水麵晃蕩,看得昊然心驚膽戰。

沸水泡的茶,若燙著可不得了。沒多想,昊然動作迅速地用左手扣住她的手腕、右手奪過杯子放在小幾上。

“啊——放開我。”她抖得更加厲害,身子快縮成一團,簡直視昊然如洪水猛獸。

“我有這麼可怕嗎?”昊然想不通她的反應為何這般激烈,“我沒有傷害你的意思啊!”放柔了嗓音,眼見她大口大口地呼氣,他真怕這朵脆弱的溫室小花會突然凋零。

“對不起。”又急又快的歉詞從她口中急喘著脫口而出,流利熟練得仿佛演練千回或習慣成自然,與她剛才的怯懦形成鮮明對比,“請——放開我。”她總算說了句長一點的句子。

掌中她細瘦的手腕冰涼,昊然甚至隱隱能感覺到她的脈息浮且亂,是大病之人才有的狀況,不忍再加重她的負擔,他依言鬆手。“我真的沒有惡意。”總覺得再次澄清一下比較好。

這次她抬起頭來,也就幾秒時間,但足夠讓昊然看清她眼中的情緒——委屈。

“是我不好,我怕生人。”她小心地調整著呼息,想來是怕犯病,接著才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沒有上學,我的身體——沒法在外界生活。”

“了解。”昊然本在分心思忖她的目光中的含意為何這麼奇怪,“生人”二字如刺直紮心窩,又扼腕她說得一點也不錯,“即使害怕與外界有接觸,你卻為了妹妹與我的事特地跑到公司一趟,這種心情——”

“我打過好幾次電話找你,你的秘書都說你不在,還問我有沒有預約。”不懂人情世故的她哪知大公司內高層人物繁複的接見程序,隻當他真是不在,“我隻有親自去找你。”以為他要責怪她為他工作帶來困擾,會錯意的她的語氣中流露出道歉的意味。

“我沒有怪你。”昊然真的想長長地歎一口氣。為什麼姐妹倆的性格相差那麼多呢?一個外向活潑,一個卻內向膽小,“我隻是單純想讚許你作為姐姐的勇氣。”

“嗯。”她好像有些開心,小巧的臉開始向上抬,偶爾也會裝作看著小幾上的花瓶,偷偷瞄他一眼。

“隻是——”該說的還是要說,不會因為她的努力改變什麼,也不枉他特地來此一趟,“我並不想接受令妹做我的女友。”

聞言,她僵住,愣愣望向昊然,“她很健康啊!”

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地以健康為由撮合他與木夢雅?昊然擰眉,“關鍵不在是否健康,而在於我對她是否有感情。”

久居家中,接觸外界事情的機會少得可憐,錯過知春的少女季節,她根本不明白這句話到底是何意義,在她認為,有了健康,一切不都有了?更何況,他又曾是——

“我有喜歡的人了。”真是殘忍的答案啊。“一個願意拿我的痛換作自己痛的小女生——”

“一個病秧子?”她忽而淡淡飄出這麼一句,斜望小幾上幾朵百合花的眼突然凝住。

簡直不相信輕聲細語的她會說出這麼刺人的話,昊然呆到忽略了她了然的語氣。

此時門口處傳來女人的說話聲,她沒等昊然再說些什麼,如逃避般打開門,木夫人及張媽愕然地看著突然開門的她。

“媽媽,昊然先生來找雅雅,所以我請他進來坐一會兒。”她握緊門手把,倚門而立,聲音幹且緊。

本是沒有立場再進木家門的昊然瞬間有了存在的理由,雖然這理由來得如此突兀且可笑。向來敢做敢當的性格哪能容許一戳即破的謊言存在,昊然挺直背正準備問“心兒”為何去找他而來時,她在母親的身後,給了他一個虛弱的微笑,嘴角抖得如秋風瑟索的落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