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想什麼？
不知為何，她有些嫉妒地想急於知道，但剛一跨步，已然驚動了院內的鳳落。
他的臉色頓時有些驚慌，然後恢複了平日的淡定，奉起案上的琴，走至她身邊遞給她，接著回房了。
兩雙手有瞬間的交錯，交錯起了兩人的體溫，與刹那的振顫。
目光一交，然後移開，都看見了對方的失措。
她看著他的背影，有一種枝葉舒展開來的感覺，似乎有什麼東西開始生長起來。
手上的琴有些沉，往下墜著，而心頭亦然。
他，看著琴，想的可是她？
一連幾日，曲嫣然都借口采藥，除了換藥時，一概都不會出現在鳳落麵前。而鳳落，也很小心地將渴望追隨的目光收拾起來。
隻是，兩人都有些懵懂，不知道各自下意識的推拒，都隻能讓彼此更深一步地陷入那片泥沼，掙脫不得。
但最終，鳳落在腳上的傷勢終於不礙他行走的時候，決意離開了。
回顧那居住了好些日子的簡陋草屋，有些迷茫，更多的是不舍。
她，終究隻是他漫漫一生中的過客吧？
鳳落始終沒有對曲嫣然提起他的來曆，而曲嫣然似乎也已經將那日初見時那個火堆的異狀給忘得幹淨。
養傷期間，他已知道，這次借滿月引動噎鳴神詛咒之力，將他送至了五百年後。但他卻不確定，這於人來說悠長的歲月之後，能否阻隔對妖對神僅是須臾時光前的那次追殺。
他為了救養育他長大的大哥，殺了一萬兩千種應天地而生的精怪，取其精魄，煉就一顆萬靈丹。
可他卻不曾料到，滅了幾族之後，更引來了一些“神”。
神，為何對他這個小小的妖——而且是被另一個神詛咒的妖感興趣呢？其中的蹊蹺，顯而易見，他無從得知緣由。
他不信那些神借口的天地之氣失衡——昆侖上的那些神，早已經不在乎這人間，自天帝伐去天梯，命重黎二神分開天地，人間已被諸神舍棄了。
歎了口氣，不論為何，他也都得尋法子回去才是。
還不知大哥的傷勢如何了，萬靈丹隻夠油盡燈枯的大哥延命百載而已，而大哥的心也早就在大嫂逝去的時候一並走了。
那日，大哥重傷回到居處，他看到的是大哥已淡薄了許多年的眼中露出幾分如釋重負的安寧。
大哥答應大嫂不求死，卻沒答應過若別人要他死又如何……
當時的他還不懂，執意想要去煉無人敢碰的萬靈丹，隻因大哥是他注定孤寂的命運中唯一觸手可及的溫暖。
隻是，這裏業已有了他的牽掛。
也終於有些明白了當時大哥那種安寧背後的綿綿深情。
但——洛書還年幼，大哥若走了，他會成為她的依靠，一如當年大哥對他……
最後看了一眼麵前景致，下一瞬，孑然一身的鳳落一閃身已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那座小小的山村，更隨手抹去了那些質樸村民們對他的記憶。
“難道你不知道不告而別是非常沒有禮貌的嗎？”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曲嫣然叉著腰訓斥眼前全然沒想到會再度見到她的鳳落。
一男一女的當街對峙難免引來諸多好奇目光。
“你……怎麼會在這裏？”鳳落幾乎訥訥不能言，難以置信一個區區凡人居然能找到他，但他卻聽到了自己心頭喜悅的顫動。
“找失蹤的弟弟啊！”曲嫣然理所當然地道。
“哦！”周圍好奇的目光轉成了一片了然的應聲，卻讓鳳落陡然間覺得頭皮發麻。
不習慣成為旁人注目焦點的鳳落，連忙拉著曲嫣然離開，才問：“你怎麼找到我的？”
“是不是我該先問，那個村子裏頭除了我怎麼全都不記得你了？”曲嫣然皮笑肉不笑地反問。她那日剛剛想通些東西，結果回去一整個人就不見了，還幹脆得連句話都不留！
鳳落看著滿眼火氣的曲嫣然，這才想起來，自己走的時候記得抹去了那些村民的記憶，卻獨忘記了她的，於是一陣無言。
這時候，天漸漸地黑了，原本準備出城的鳳落隻能帶著曲嫣然住一晚客棧。
“一間上房。”曲嫣然這麼對殷勤的店小二說。
“什麼？”鳳落目瞪口呆，把邊上正要應答的店小二嚇了一跳。
“怎麼？沒見過姐姐出來抓逃家的弟弟嗎？”曲嫣然對小二說道，麵不改色地冷眼掃向鳳落。
精明的店小二頭一縮，忙道：“兩位客官這邊請。”於是上前引路。
“另要一間房吧？”鳳落瞪著那一張床，“我不缺錢……”點石成金，精怪們是不收的，凡人卻不知道更不會介意。
“怕你再逃而已。”曲嫣然施施然地放下包裹，半點都不能商量的語調。
“誰告訴你我在這裏的？”鳳落心中一窘，換了個話題，他的行蹤必定不是身為凡人的曲嫣然能察覺出來的，凡人的手段太少而多數對他們這種程度的妖怪無效。
“你先告訴，我為何你要走？”曲嫣然好商好量地打算交換。
鳳落有些頭疼。
然後他聽到她的歎氣，“我喜歡你，鳳落。其實我不是為問你為什麼要走來的，我隻是還沒有告訴你，我喜歡你。”說完了，她已經倒在床上拉過被子滿臉疲憊地眯起了眼。為了找鳳落，她已經許多天沒有好好睡過了，口齒也有些含糊不清起來，“很累了，我要睡了。若你還要走……也無所謂了……”該說的都說了，她也沒興趣做小女兒姿態，學不來，也不想在他麵前作偽。
找他，隻是為了告訴他，她的心意，不論他如何回應，她都無悔。不願去想天亮之後是否還能看到他的容顏。
若他要的是自由，她給。
很快地，裹成一團的棉被下，透出一陣平緩綿長的呼吸聲。
而留下錯愕中的鳳落。
他聽到了她說的，我喜歡你。
就著房中的椅子坐下，有些茫然的鳳落就這樣對著床坐了一夜，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
終究是沒有走，放不開心，也放不了手。
就在那天亮前最暗的時分，他突然發現一條絲線一頭拴上了他的小指，而另一頭，則延伸到了床上那團棉被下麵。
世間多兩情相悅，卻未必都有姻緣。
一根姻緣線，證一世姻緣。
他和她，居然是這樣的？！
可為何……
鳳落的眼色從震驚到慌亂直至最後的平淡如初中夾雜著悲涼。
——那條絲線，不是紅色的，而是青色的，神噎鳴留給他們詛咒的顏色。
曲嫣然看不到那條姻緣線，隻是醒來後有點驚訝於鳳落沒有離開，之後不免有些欣喜。
見她醒來，鳳落突然說起一座名為浮雲的山穀，而接下來的行程變成了，兩人尋找到那片如畫山穀，建起木屋，暫居下來。
他說，這裏是他和他的大哥住過許久的地方。
恍若做夢般的，鳳落雖不曾做任何承諾，但那種柔軟的眼神令她相信，他也是有些愛著她的。
隻是依稀間，她也覺得在那座山穀中的鳳落更為沉默而寂寥，隻有在看向她時會露出令她胸口一陣狂跳的溫柔之色。
她仿佛是回到了與師父師娘一起居住在山上簡單而安定的日子，那段玩笑似的江湖行早就被拋諸腦後了。
但偶爾鳳落擁她入懷時，她卻能感覺到他的憂心，不知為何而起的憂心。
她想問，卻總在嘴邊繞了繞，將問題咽了下去。是不敢問，也是一種私心。希望總有天，鳳落會對她開口說起，而不是強迫似的逼問出來。
若鳳落真的信任她，總會開口的，她這麼想著。
於是等了又等，慢慢地發現了鳳落身上的種種秘密，卻假裝不曾看見，即使知道鳳落並非凡人，也還是閉口不談。
等著等著，她開始著慌了。
鳳落遠眺時的若即若離，讓她更加的患得患失，思索著，是不是該問上一問的時候，終於沒有給她等到機會。
那夜，因睡不著而透過窗遠望的她，看到了鳳落在滿月的銀華下化為了白狐。
而天亮後，她來不及同他說上一句話，鳳落便匆匆地離開了。
“恐怕，你還是留不住他。”妖媚的少年再一次出現在她麵前。
“玉璃？”曲嫣然焦心地撲上去，抓住他寬鬆的衣襟，“告訴我，他去哪裏了？”這突然出現的玉璃，既能告訴她一次鳳落的行蹤，那麼就一定能告訴她第二次。
“又何必呢？”玉璃歎著氣，輕輕拂上她柔嫩的臉龐，“我本就說過，你留不住他的。”五百年前便已注定的，又如何更改？
“我要見他！哪怕是最後一麵！”她的眼中含淚，總覺得鳳落不在眼前，心中萬分不安定。
玉璃蹙眉，滿含惋惜地歎息著：“鳳落，在那座山後，你確實還來得及見他‘最後一麵’。”不能改變的，就讓它繼續沿著原本的路走下去吧，消去的記憶，沒有誰能說其中對錯。
半妖姿態的鳳落，無盡悲涼不甘的神情，還有那如初見時候的滿身浴血，是她最後所見的情景。
——還有那一身青氣。
“鳳落，他們……是什麼？”她顫聲問，地上形狀古怪的屍體，絕不是普通人。
鳳落眼色疲憊，“對不起。”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還在震驚中的她有些錯愕，卻再也來不及說出口。
對不起，不能陪你了，忘了我。
最後的一句話在她耳畔繚繞著，終歸沉寂。
而他忍著劇痛抬頭，隻來得及對那遠遠趕來的玉璃深深地看了一眼，身上青氣陡然轉強，身形就此一散成空。
唯留下玉璃站在那片狼藉邊，看著安然熟睡的曲嫣然，又是一陣長歎。
他看了五百年，也歎了五百年。
五百年時光，卻是敵不過時間之神那一句低語。
這份錯了時間的感情，究竟會走到什麼地步，已無誰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