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日頭升至頂端,透過倚在水榭旁的新綠柳枝,在這個雨後的初春時光裏,映照得榭內一地疏影斑駁。
這是一個陽極而陰生的時辰。
洛書夫人抬頭的時候,天邊有一片雲低低地壓了過來,遮住了微灼的春日,緩緩地攏住了整個山頭。
放下手頭書卷,這名看起來柔倦萬分的女子微眯起眼,自軟塌上起身,漫步踱到了水榭外頭,自四周湖麵上吹起的風拂過,寬大的衣袂隨風款款翻飛起來。
迎著風,幾縷輕淺的弦音飄絮般掠過耳際,清舒的眉目間有些許動容。
“夫人?”
侍奉於側的疏煙追了出來,將一件外袍披到了那柔弱的肩頭。
洛書夫人隻是迎著風挑首望去。
頂頭的雲,愈加的低垂了下來。
“有些不對……”她喃喃自語著。
邊上的疏煙從未見過淡定的洛書夫人會有這樣失神的姿態,不免有些著慌起來,“夫人?您怎麼了?”
洛書夫人沒有理會疏煙,細細地感覺到風中些微的音韻已經散去了。曲未成調,但天色已然黯淡失色,果然是能撼動天地的神之曲。
隻是,什麼人居然敢在人間奏響這支隻有神方能聆聽的曲子?
她屈指算了算,略吐了口氣,鳳落的動作算得極快。
“總算沒有變天。”
疏煙也看到了洛書夫人的動作,又看她目光的方向,遲疑了一下,問:“夫人,今日是您的生辰,您……真的不去前頭看看?聽前麵的下人說,來了許多人……”
“去做什麼?”洛書沒有讓貼身侍女說完,淡淡地打斷她的話,而目光卻依舊眺望著天際。
“鴻漸和紅葉,都知道該怎麼做。”
洛書的聲音有些微冷,疏煙心中忍不住一驚,意識到自己逾矩了,連忙躬身低頭。
“是,奴婢知錯。”
洛書夫人恍若未聞地不再有動靜。
疏煙才感覺到背後一陣濕意。
她服侍了夫人三年有餘,也知道夫人同一般人有些不同。
除卻如同謫仙般的姿容,不懂絲毫武藝而精研五行之術的洛書夫人卻能屈指間盤點江湖中事,往往一矢中的莫有謬誤,那些江湖中人對夫人的敬畏便由來於此。
但同夫人相處時間愈長,疏煙卻對那些外人之於夫人的評價愈加的困惑起來。
君家的三位少爺中,僅三少爺為夫人所出,可三少爺君紅葉已然年滿十七,洛書夫人的樣貌卻恍若年不過二十的少女。
而這三年間,她甚至看不出歲月在夫人身上有留下任何痕跡……
“疏煙,去把我院子的東廂房收拾出來。”洛書夫人突然開口。
“是。”疏煙又是一驚,卻不敢再多問。
“等會兒若紅葉來找我,便對他說,我是去了踏月園。”
“是,夫人。”
疏煙低頭記下,直至洛書夫人嫋嫋離去的纖弱身形被遠處亭台掩去,她才倏然驚醒似的想起什麼而低喊出聲:“糟糕!”
踏月園裏住的貴客便是那位不知來曆的鳳落公子,可她卻看到鳳落公子一早便被紅葉少爺給拉去前院了呀!
洛書推開踏月園鳳落所住的廂房大門的時候,他正端坐在床畔。
床上的人兒依舊昏迷不醒,被他扯掉那麵紗後,才發覺她戴著麵紗不過是為了掩去那五指清晰的醒目紅印。
襯著因心神耗損而蒼白的小臉,那紅印格外的醒目。
驚愕之後是心疼。
慢慢地用手指勾勒著她的臉龐,感受著同記憶中略顯不同的她,緩緩地滑落下去。
直至最後用帶著顫抖的手,握上了她的,相似如白瓷的手交疊著,體溫的傳遞讓他真切地感受著她的存在,她的呼吸,她的心跳。
散亂的發落在枕上,記憶中帶著天真的童稚已經轉為眼前的清麗嬌柔,即使剛才心緒被驚慌失措占據,但還記得眼下被那眼斂遮去的眸,卻依舊同記憶中一般清澈明晰。
沒曾想過會在這裏見到她。
他曾經以為,他和她終究會成為互不交疊的流星,向著不同的方向落向各自的終點。
高台上,他把她的慌亂看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她已經發覺了這不是她生長的那個時間,五百年,對他來說不過是一段短暫的歲月,而對她這個普通凡人而言,已是幾世輪回。
“你不該在人前施法。”
鳳落抬頭,並不意外洛書已悄然立在他身旁,“我不該做的事數都數不清了,也不在乎這一次。”
洛書聞言,眉間一斂,“我卻怕你被那些多事的神棍們捉了去。”
鳳落微揚唇角,露出個沒有笑意的笑容來,“也要他們有這個本事。”
洛書沉默,她自然知道鳳落說的是事實。
江湖上那些掛著天師名號的術士,怕是同鳳落打個照麵的本事都沒有,即便是那棟皇城裏高高在上的國師,也不過如此罷了……
恐怕那位尊貴的國師在日日承受妖力反噬之苦時,絕不會想到,鳳落為了她甘願耗損千年修為,無關風月,隻為他忍受不住獨自一個的寂寞。
他不希望能讓他感覺到血脈同源的她就那樣被一句妖孽惑國而斷送性命。
隻是鳳落付出的已太多,她總是擔心生生消耗著本源的他隨時會閉目而去,她不想再失去這個默默為她付出了許多的唯一知己。
而免不了地想起那曾經為她遮災擋難的寬闊肩膀,心中更是一慟。
“那麼,你是留,是走?”洛書不願去想那些已經成為過去的回憶,側頭看向那床上的清麗女子,也看到了那交疊的兩隻手。
是她嗎?被亂了命理,回溯五百年的女子。
因果循環。因是鳳落的寂寞,那麼果呢?
她有種預感,為了這名昏迷中的女子,鳳落會拚命,而且是毀天滅地也在所不惜的。
鳳落沒去探究洛書在想什麼,隻是自嘲地搖了搖頭,複低頭溫和地看著掌中那隻小手,“我走,我留,都非我願。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再問?”
打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幌子,這人間根本容不下其他東西。可有些眾生因種種緣由,卻都不約而同地最終潛藏在這一界中。
她洛書,是甘願,而他鳳落卻是不得不。
在這人間,鳳落是個異類,而在那遙遠的青丘之山上,鳳落又何嚐不被視為異類。
洛書歎了口氣,“那麼,這些日子裏,她還是住到我那邊去吧。”
“為何?”手上一緊,鳳落倏然抬頭,目光驚人地銳利,就像是守護獵物的獸。
洛書對這樣的目光毫不避讓,直直地逼視回去,“我以為你想送她回去。”
鳳落隻覺得胸口一滯,直覺地想反駁,但終究緊抿著唇,沒有出聲。
上溯回到時間之前,是神才有的能力,但在天帝定下的規則下,除了掌控時間的噎鳴,沒有其他眾生敢染指這個領域。
法力通天的神佛妖魔不敢,何況一個區區凡人。
手上柔軟而溫暖的觸感是那麼真實,他真想就此執手不願放開,但,他卻不能不麵對現實。
“我會送她回去。”他啞著聲音強迫自己出聲,“可不是現在,她來的時候是朔月之夜,況且……”
“鳳落。”洛書已走到他身邊,將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認真地看著這名算得上她長輩的男子,“你我都能算出,要送她回去,兩個月之後的朔月之夜是最合適的。不是不願意給你和她兩個月時間的相處,但,你會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
她清楚地知道,外表如風似月般情緒淡薄的鳳落,究竟有多麼的寂寞,多麼的渴望可以慰藉的溫暖。
兩個月多少能讓他緩和這千年孤寂,但那會讓他放不開手,心傷,她比誰都清楚有多麼沉重。
“所以,她不能住在這裏。這兩個月,讓她住到我那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