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七章(1 / 3)

近水的閣樓上,坐著展玄鷹。他探手折下一片樹葉,抿在唇間,隨後微微用力,略顯高亢的聲音溢出,傳得很遠。

本在庭院中漫步的人聽見,禁不住停下了腳步。

“小姐?”

柳冠絕看了看身邊擔心的丫鬟,再摸了摸自己隨身攜帶的荷包,舉目看向遠處的閣樓,那抹影子在她眼中模糊不清。

他們的距離太遠,就像是兩個世界,即使還想著他,還戀著他,他們之間的那道鴻溝,怎麼也無法跨越。

她咬牙,忽然轉身,頭也不回地轉身踏上石階,推開房門,接著重重地關上。

聲音驟然停止,展玄鷹取下唇間的樹葉,看兩扇門無情地合上。他麵無表情地站起身,從閣樓上躍下,站在水邊,鬆開手。那片樹葉輕飄飄地落下,浮在水麵,亦沉亦浮。

“五爺!”

“什麼事?”他收回手,背在身後,問匆匆而來的家仆。

“堡主要五爺立刻前往議事廳。”

“我知道了。”他回答,覺得有些疲憊,視野中的浮葉隨波逐流,任由流水衝刷。

義父他,已經準備好了吧?明日的壽筵之後,一切都會結束了。

“水門主!”

水令月才跨出院門,就聽見身後有人喚他。回頭,看見的是向他小跑過來的水君柔。

“水姑娘。”他生疏客套地回應她,目光瞥向了不遠處敞開的窗扉。

水君柔在他麵前站定,遲疑了一下,才開口問道:“水門主,方才聽你和閣主商量要出門置辦賀禮,不知道我能否幫得上忙?”

“水姑娘客氣了,隻是一點小小的東西,不用勞煩。”

“不會的。”聽他禮貌地拒絕自己,水君柔連連搖頭。見他皺起眉頭,又要拒絕自己,她趕在他之前開口,“水門主,你知道的,我是負責閣主的飲食起居的,但是這幾日傷了手,所有的工作都有花使們接手了。我隻是一名奴婢,沒有理由什麼都不做的,對不對?”

“你真的這樣想?”水令月審視她的表情,想要在她的臉上看出些什麼。不是他敏感多疑,自從那日閣主從她房中出來之後,整個人,似乎與往常不一樣了。

水君柔點頭,可是心中卻知曉這隻是她逃避的借口。她怕再與花弄影麵對麵,即使她仍能在他麵前保持若無其事,但是私下裏,她恐慌得很。壓抑住的感情一旦泛濫開來,後果會怎麼樣,她不知道。而現在,她惟一想要做的,是將他隔離在視線之外,保有自己的心。這是她僅有的東西了,她不想在這場感情的紛爭中,連僅有的尊嚴都輸得一幹二淨。

窗邊,有人在向他點頭。低頭看水君柔,水令月似乎明白了什麼,從袖中掏出一張折紙,遞給她,慢慢地說:“這是明日壽筵我們萬花閣需要準備的東西,你仔細看清楚了,不要有遺漏。”

他當然知道窗前站著的人是誰,也懂得他點頭的含義。那不僅僅是要他答應水君柔的請求,更深的意思,是要他——保護她。

規規矩矩地跟在水令月的身後,水君柔垂首斂目,亦步亦趨地走著,顯示自己的安分守己。左胳膊還有些疼痛,所以她用右手拎著東西。偷偷瞄了前麵的水令月一眼,雖然他對她還是不假以辭色,但是無形之間,他似乎有所退讓。

這,也算是個好的開始吧……

“水姑娘——”

水令月忽然開口,嚇了她一大跳,以為自己偷覷他的行為被發現。

“將來,你有什麼打算呢?”

原來他是問她這個,籲了一口氣,水君柔回答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顯然,水令月對這個答案並不滿意,他轉身,麵對她,“你對將來沒有打算?”

水君柔苦笑,“將來的事,我無法預知,所以我一向是隨遇而安。”

“包括你要求閣主收留你?”水令月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她,不讓她回避這個問題。

“我承認,在這件事上,我是利用了閣主的承諾。”

她的回答,有些出於水令月的意外,非但沒有為自己的行為辯護,反而大大方方地承認事實。這個女人,若不是太誠實,就是太陰險。

“我知道,水門主你對我一直心有芥蒂。”無懼地迎視他的眼睛,水君柔忽然覺得不吐不快,“從一開始,我留在閣主身邊的目的,我想要進萬花閣的意圖,水門主一直在揣測。你對我的一舉一動都充滿了戒備。當然,你是門主,我是奴婢,你要如何處置,我沒有權利責備。”

水令月沒有回應她的話,但是他撇開頭的動作卻證明了她的每一句話都是事實。

她上前一步,重新站在他的麵前,“水門主,如果你願意相信我的話,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我留在閣主身邊的目的。”

“那麼,你的目的是什麼?”她已經不容許他再逃避,水令月開口問她。

“求溫飽、求安定、求萬花閣的庇護、求君皓的平安成長。”水君柔說得一字一頓,毫無掩飾。

水令月沒有再說話,他隻是轉身,背過手,徑直朝前走去。

水君柔見狀,連忙跟上。方才,她真的好怕,怕水令月再追問她。沒錯,她說的是她最初的目的,她是看中了萬花閣的威望,尋庇護之地。但是現在的她,貪戀了花弄影,這樣子,還算是沒有不良的動機嗎?

眼看著水令月和她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她加快了腳步,卻沒有料到前方的他忽然停下腳步令她收勢不及,一頭撞上了他的後背。

“真巧,原來是水門主。”

展玄鷹的聲音清晰地傳來,鼻子有些酸,水君柔縮了縮身子,躲在水令月的身後。

“水門主好興致,這是逛了市集才回來吧?”展玄鷹的視線掃過水令月手中的東西,眼尖地瞥到他身後的那一抹影子。

“展五爺真是說笑了。”看了看展玄鷹身邊的人,水令月笑了笑,“明日就是展堡主的壽辰了,我萬花閣雖說早就準備了賀禮,但是總得做好完全的準備,免得到時候禮薄意淺,丟掉了萬花閣的顏麵,也敗壞了展堡主的興致。”

“水門主還真是客氣了。”展玄鷹不以為意,“誰不知道萬花閣奇珍異寶甚多,光是送給南京穆王府的《龍鳳呈祥圖》,就已經羨煞江南一帶的名門望族了。連劉大人路過此地,聽說萬花閣閣主在此,都慕名前來了。”說著,他轉頭,似乎在征詢身邊人的意見,“你說是不是,劉大人?”

“本官確實久仰萬花閣的大名,卻隻在穆王府見過十二園主,就不知道有沒有這個榮幸,能夠一睹閣主尊容?”

“劉大人抬舉了。”水令月客套地回答,奇怪身後的水君柔在這位劉大人開口之際,刹那間僵硬了身軀。

“哪裏是抬舉?”展玄鷹在一旁接話,“劉大人擔任監察禦史一職,身負皇恩,他願意屈尊降貴見花弄影,還真是他的福氣。”

他的話,嘲弄貶損顯而易見,不想與他正麵衝突,水令月隻是淡淡地說道:“若是五爺和劉大人沒有其他的事情,水某就先告辭了。”

這樣的說法,隻是禮節上的征詢,實際上,還沒有等兩個人回答,水令月已經開始越過他們,繼續前行了。

水君柔低著頭,抬高了衣袖,遮住自己的麵龐,緊緊跟在水令月的身後。

“柔妹?”

一聲呼喚在她耳邊響起,她沒有回應,隻是急匆匆地往前走。

“柔妹!”

這一次,聲音不僅大了些,還很肯定。接著,一隻手從她身後拉住她的左臂,壓住了她的傷口。

手中的東西掉落在地,她呼痛,轉身想要扯回自己的手,不料卻被拽得緊緊的,脫不了身。

“柔妹,真的是你。”看見水君柔的臉,劉守明驚愕地說。

有人向他欺近,在他還沒有反應過來之際,一掌拍開他的手,拉回了水君柔。

“你!”劉守明又驚又怒,捧著吃痛的手,瞪向將水君柔拉回身後的水令月。

情況脫離了掌控之外,連展玄鷹,一時之間也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隻知道,這位劉大人,似乎認識水君柔,而且從他對她的稱呼來看,關係還異常親密。

水君柔托著自己二度受創的手,背靠著水令月,冷汗直流。原來那日看見的,不是她的錯覺,而是真的,他是真的出現了。

柔妹、柔妹、柔妹,已經是封藏在記憶中的稱謂,被他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叫著,提醒她不堪的過往和血淋淋的事實。

“水姑娘——”警惕地看著劉守明,水令月微側頭,詢問水君柔。

“我,我不認識他,他是認錯人了。”水君柔咬著自己的下唇,否認道。

“柔妹!”聽她這樣毫不留情地直接否認,劉守明上前一步,卻被水令月擋住。

“劉大人,水姑娘說不認識你,請自重。”他伸出手臂,橫亙在劉守明的麵前,有禮卻又堅決地製止了他的舉動。

“水門主,這是我和柔妹之間的事,煩請你讓開。”劉守明深吸了一口氣,搭上水令月的臂膀,想要推開他。

展玄鷹站在一旁,冷眼旁觀。

水令月的臉色也沉下來,“劉大人,現在水姑娘是我萬花閣的人,她的事,就是萬花閣的事。”他不是傻瓜,水君柔的反應擺明了她是認識這個劉大人的,但是她卻選擇否認,其中必有蹊蹺。

三個男人表情不同,心思各異,而同樣在意的對象,是水君柔。

“柔妹,你怎麼會入了萬花閣的?”聽水令月這樣說,劉守明詫異地問。

“水門主,我們走吧。”水君柔在水令月的身後拉他的衣袖,催促道。潛意識裏,她不想再見到這個人,不想再聽他說話。

水令月再深深看了劉守明一眼,順著水君柔,任她拉自己匆匆離去。

“展五爺——”眼看著水君柔離開,權衡利弊,劉守明沒有追上前去。他停在原地,偏過頭問一旁的展玄鷹,“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那名女子,和萬花閣到底是什麼關係?”

“她嗎?”看了半天好戲的展玄鷹臉上露出了邪惡的笑容,“我勸劉大人還是不要去招惹。水君柔,可是萬花閣閣主的新寵呢……”

看來,今天他陪這個遠道而來的監察禦史並不是一無所獲,至少,他發現了一些很好玩的東西,他可得好好地發掘發掘……

花弄影對照手中的禮單,一一清點擺放在桌上的物品。

“都齊了,令月,這次辛苦你了。”他抬頭,卻看見一邊的水令月皺著眉頭,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令月,你怎麼了?”水令月一向沉穩,什麼事情會讓他困擾?

“閣主,有一件事情,我不知道當講不當講。”猶豫了一會兒,水令月終於開口。

“但說無妨。”花弄影拍拍他的肩膀,撮了些茶末放進茶杯,拾起茶壺,倒進了沸水。

這幾日,水君柔避不見麵,一向是她在做的工作忽然換人令他很不習慣。她躲著他,他也還沒有想好怎樣處理他們之間開始變質的關係,所以今日才會暗示令月帶著她出去。

“我遇見了一個人。”

“嗯。”

“那個人認識水姑娘。”

“我們已經在黑鷹堡住上了一段時間,那日我也在大廳向眾人引見了她,堡中有人認識她,並不奇怪。”

“可是,我們遇見的,是今日才入堡的監察禦史。”

本來源源不斷傾入茶杯的水流突然斷住,壺身被擺正,花弄影偏過頭看水令月,“你說什麼?”

“我們回來的時候遇到展玄鷹,他帶著一個人,據說是監察禦史劉大人。這位劉大人見到水姑娘後就大叫‘柔妹’,看來和水姑娘的關係非比一般。”

監察禦史?

花弄影的手微微傾斜,茶壺中的水又繼續倒入茶杯,直到杯子盛了七分滿,香氣四溢,他才放下茶壺,“那麼,水君柔怎麼說?”

“水姑娘說她不認識他。”

“你認為她說得是真是假?”花弄影端起茶杯,湊近嘴角,問水令月。

“假。”水令月毫不猶豫地斷定,“她無疑是認識那個人的,可是卻矢口否認,屬下認為水姑娘是在刻意隱瞞著什麼。”

“令月,到現在,你還是對她有成見?”嗅著花茶的香味,花弄影漫不經心地問。

水令月沉默了一會,接著說道:“她太神秘,在沒有弄清楚她的身份來曆之前,為了閣主的安全,屬下還是會對她持保留的態度。”

神秘嗎?

水君柔,一個困苦飄零被他收容的弱女子,居然會有一名監察禦史認識她?柔妹,這樣親昵的稱謂,什麼人之間才會用?

花弄影閉上眼睛,捏緊了手中的杯子。

若不是兄妹,剩下的,就隻能是夫妻了。

夜闌人靜,水君柔躺在床上,瞪大了眼,直勾勾地盯著床頂。即使房間內什麼都看不清楚,她卻總感覺有什麼東西在她身邊徘徊,久久不去。

“爹、娘,是你們嗎?”她坐起身子,在一室的黑暗中輕輕詢問,可是回應她的,是周圍可怕的寂靜。

胸口堵得慌,她輕輕下床,摸索著,慢慢走到門邊,拉開門閂。

外麵靜悄悄的,隻有月光灑在庭院中,稍微有些光亮。

她移步,邁出房門,在走廊上穿行,想著這樣走著,能夠驅走心中的煩悶。

一扇門,兩扇門,三扇門……

心太亂,需要舒解,她默默地數著,走過一個又一個的房間。

忽然,她停下來,立在一扇門前。

屋內沒有燭火,想必裏麵的人已經熟睡。她伸手,撫上門麵,慢慢地屈指,想要叩門,最終卻沒有落下去。

暗自嘲笑,說自己是中了邪,半夜三更四處遊晃,到底是想要幹什麼?若是這個樣子叫水令月看見了,說不定又會成為一條她居心不良的罪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