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向不喜歡雨天,懷著莫可名狀的感情,她討厭那種沾染在身上的濕氣。一步又一步,每落下腳步,她都可以感覺鞋底踏上濕漉漉街麵,有些寒意,從足底一直竄到心底。
將傘些微抬高了些,水君柔看前方幾步之遙的花弄影。他的步子不緊不慢,悠閑自在,似乎根本沒有被這樣的陰雨天氣影響心情。君皓被他牽在手中,也歡喜得很,不斷地問這問那。而他,側著頭,帶著微笑,頗有耐性地一一解答。
君皓很粘他,幾乎已經將他當神一般地在崇拜,一天到晚隻要有空就會纏著他,連說話,都時常不自覺地將“閣主說”當口頭禪掛在嘴邊。相比之下,她倒是輕閑了許多,除了打理他日常的生活起居之外,幾乎可以說是無所事事。
傘在他的頭頂撐開,遮住了一片天地。他是江湖中人,卻又不像她見過的江湖人。他容貌斯文俊秀,不著勁裝,不佩刀劍,始終一副文人打扮,閑暇時也就翻翻書卷,怎麼看也不像傳說中的萬花閣閣主。
離開飛雪山莊的這幾日,她基本上已經掌握了他的習慣。他是個清心寡欲之人,他偏愛素食,口味清淡;他習慣在午膳之後細品茉莉花茶,習慣在日落之後看上一個時辰的書籍。日日如此,沒有什麼變化……
“娘!”
君皓的叫聲拉回了水君柔的思緒,她抬頭,看見花弄影和君皓已經步上一家酒樓的台階,站在屋簷下。她四下一看,才發覺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已經駐足在街上,與他們拉開了好大的一截距離。
緊走了幾步,趕上他們,她立在花弄影的身側,收傘,接過他遞過來的傘,細心地折好收起。
花弄影看她有些不自覺地聳聳肩,視線下落到她因為方才怔忡而被雨水潤濕的右肩。
“娘,你是怎麼了?為什麼在街上發愣?”不知道她的心思,水君皓好奇地問她。
“沒什麼。”她有些尷尬,不敢直視花弄影。即使不看他,她仍能夠感覺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難道要她在他的麵前告訴他,她方才一直在他們身後打量他,她發愣,實際上是在思索他嗎?
他一直不說話,直到她在他的注視下,手心已經在冒汗,分不清那種粘濕的感覺究竟是汗水還是雨水,才開口輕輕地喚君皓:“君皓,我們進去吧。”他的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容,牽著水君皓的大手緊握了一下。
雨漸漸有些大了,水珠落地有聲,但是卻沒有混淆他的話語。水君柔暗自舒了一口氣,慶幸他沒有追問。抬頭,見他們已經進去,連忙跟上。
不知道他是有意還是無意,居然選了張靠窗的桌子,令她可以清楚地看見外麵千絲萬縷的漫天細雨,聽得見讓她心煩的淅瀝雨聲。房簷上的雨珠一滴滴地落下,珠簾一般,呈現在她的麵前。
桌上的菜色很簡單,除了一條魚,其餘的都是素食。而那條魚,還是他特意囑咐了廚房清蒸,擺在君皓的麵前,明顯是為他準備的。
她始終不明白為什麼他喜歡茹素,那種近乎偏執的愛好,有時候,真的讓她懷疑,他是要準備出家當和尚。
“怎麼?不合口味?”看她為他盛了一碗湯,接著為君皓夾了一塊魚肉,自己卻不動筷,花弄影放下筷子,問她。
“我不餓。”水君柔搖頭,不想告訴他是因為這樣的天氣讓她心煩意亂,吃不下什麼東西。
她一向將自己的情緒掩飾的很好,可是此時窗外的雨簾卻令她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足以見她對此處是多麼地反感。
“娘一到雨天就會不舒服。”他還沒有發問,身邊的水君皓已經在接話。
“君皓!”水君柔輕斥,想要製止他出口的話,終究是晚了一步。
花弄影拍拍君皓的頭,示意他安靜地吃飯,然後才抬眼看水君柔,卻見她轉過頭去。
“雨天容易讓你心煩?”他開口,見她肩上的水漬已經消失不見。她不喜歡雨天,他看得出來。從早先要她雨天步行到她一直蜷縮在傘下的身子,再到進酒樓時她明顯對被雨水浸濕肩膀的不適,最後還有他安排的這張靠窗的桌子,她都異乎尋常地充滿排斥。
“我,不喜歡下雨。”思忖了一下,她回答他。明白他是個聰明人,想要在他的麵前撒謊,簡直是在說笑。與其左右掩飾,等他來揭穿,還不如自己大大方方地承認。
聽她如是說,花弄影隻是微微笑了笑,不再問話,端起她先前為他盛的湯,遞到正在乖乖吃飯的君皓麵前,仔細囑咐:“慢慢吃,不要噎著了。”
君皓看向她征求同意,她點頭,他才從花弄影的手中接過湯,一飲而盡。
“你不問我為什麼?”已經作了心裏準備等他問原因,不料他卻不再追問下去。等了又等,不見他發話,到底,是她疑惑,忍不住開口。
“問什麼?”見她匪夷所思的模樣,花弄影重新執筷,淡淡地問她。
“你不問我——”快要脫口而出的話語在看見他瞧自己的眼神的時候忽然止住。一時間,水君柔有些氣惱,他明明是已經篤定了自己會忍不住問他。總是以為隻要自己掩飾得好好的就不會有差池,原來在若有若無的鬥法間,失敗的,終究是她。
見她抿緊了唇,俏臉微紅,是不甘心他占了上風嗎?
“隻要是人,都有自己所好惡的東西。至於原因——”頓了頓,意有所指的,花弄影開口:“若是想說,自然會說;不想說,逼問也不見得有什麼結果。不是嗎?”
雨,越下越大,不見有收尾的痕跡,整片天地,都成了它們的天地。
他的話,夾雜在越來越大的雨聲中,字字敲在她的心上。良久,水君柔才歎了一口氣,桌下的雙手纏繞在一起,“若是閣主你問,我會回答。”
花弄影看了君皓一眼,見他睜著烏溜溜的眼睛望他們,顯然不明白他們之間對話的含義,“我是閣主,我問你,你自然會回答,但是卻不是你心甘情願的,這樣的答案,我不需要。”隻要他問,她會回答,他知曉。但是這樣的答案,僅僅是因為他們身份上的對立。他是主,她是仆,僅此而已。
“閣主怎麼知道我不是心甘情願?”她的心,因為他的話而顫動了一下。
不心甘、不情願又怎麼樣?流浪漂泊、寄人籬下……如今所有的種種,都皆非她所願。沒有人注意她心中真正所想是什麼?可是他,高高在上的萬花閣主,卻一語中的地指出這個事實。一時間,她的胸腔中有什麼東西在湧動,堆積到嗓子眼,呼之欲出。
“我有眼睛,有耳朵,我會看,我會聽。”他回答,眼光似是不經意地掃過她素淨的麵龐,沒有錯過她有些濕潤的眼睛。
這不是理由——她在心底默默地反駁。世人都有眼睛,都有耳朵,可是在他出現之前,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注意得到。眼前有霧氣障迷,觸目所及的景物漸漸和屋外的雨霧混合,朦朧成一片。
“娘——”見有晶瑩的淚珠自她的眼角滑落,水君皓一時有些不知所措,看看她,再看看花弄影,不明白一向堅強的娘親為什麼會掉淚,“是君皓說錯了話,惹你生氣了嗎?”跳下椅子,他依偎在水君柔的身側,伸出自己的手,笨拙地想要為她抹去眼淚。
“不,沒有。”水君柔拉住水君皓的手,將他抱上自己的膝頭。拭去眼角的淚,朦朧之後,眼前又恢複清明,她看麵前的花弄影,眼裏還含著水霧,臉上卻掛著笑容,“閣主,我不得不說,謝謝你。”
這句話,她是誠摯的,說得真心實意。
她梨花帶雨的笑容在他的眼前綻放,讓他想起了雨後的芙蓉花開。自嘲地笑笑,暗想自己怎麼會在那日將她和那個人聯係起來。
完全是不同的兩個人啊……
“閣主?”水君柔喚他。他又恍惚了,極少有的情況,就像那晚在飛雪山莊他看她的表情一般。
他回神,複又皺起眉頭,視線穿過她的肩頭,看向樓梯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