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七章(2 / 3)

她茫然地扭過臉,看見蘇吟歌含憂的眼神和關切的神情,不知為什麼,她又急急地扭過頭,不肯再去看他的容顏神色,不敢再去聽他帶著無限關懷的呼喚……

呼喚?

心中忽一震,猛然記起,他喚她:“青瑤!”

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青瑤!”用如此溫柔,如此關懷,如此讓人的心都整個融化了的聲音,帶著那麼多的擔憂,喚她“青瑤”!

為什麼在此時,為什麼在此地,偏偏他要這般呼喚她?

加快了腳步,低垂了頭,不願聽,不願想,不願看。

“青瑤!”又是一聲呼喚。這呼喚中,帶著三分不確定、三分憂慮、三分焦急,還有一分是不得回應絕不罷休的堅持。

顧青瑤依然不能再抬頭看他,隻得急急地說:“我們出來這麼久了,宋嫂也許已經醒了,快回去吧。”一邊說一邊幹脆快步跑了起來。

風拂動她額上的發,掠起她飄揚的衣襟,也吹亂了她此刻不定的心緒。

蘇吟歌靜靜地凝望著顧青瑤逃也似的奔跑的身影,眼神中有著異樣的沉重。自從出了監獄在回醫館的一路上,顧青瑤神色不斷變化,時而悲愁,時而淒苦,時而絕望,時而憤怒,令他無比擔心,情不自禁地叫出她的名字,希望可以在此時與她共擔煩惱,同曆艱辛。誰知,卻把她嚇成這樣。

這女子如此堅強剛毅,偏又如此脆弱敏感,更有一副善良多情的心腸。先有宋嫂,後是纖兒,他們的經曆都是人間慘事,這又叫她勾起心頭舊創,真不知會被傷到何等地步,而自己竟然幫不了她。

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飛跑,眼睜睜地看著她吞淚忍痛。眼睜睜地看她茫然無助,咬緊牙關,不敢再喚她的名字。心雖奇痛,卻再也不忍給她增半點兒煩惱和絲毫負擔。

“宋嫂!”

顧青瑤所有的忍耐,所有的自製,所有咬碎了牙關拚命按捺下來的狂亂情緒,終於完完全全地失控了。

小小的房間裏,滿天滿地,滿桌滿床都是寫著黑字的白紙。在這一片冷漠的黑和白中,宋嫂的身體高高地懸吊在房梁上。

顧青瑤飛身躍起,用手生生把堅實的布帛撕碎了。連指甲掀翻流血也渾然不覺,她抱著宋嫂已然冷冰的身體落下地來,一迭聲狂亂地叫道:“宋嫂!”

蘇吟歌這時也到了門外,聽到顧青瑤嘶聲慘叫,嚇得魂飛魄散,衝進門來,看到這種情形,也一樣麵無血色。隻一眼,已可斷定宋嫂死去已足有一個多時辰了,但他仍然不死心地過來,做了一個任何郎中都不會做的蠢事——為死屍把脈。然後,麵對顧青瑤無限哀求的眼神,用生平最僵硬最無奈的動作搖了搖頭。

可是,顧青瑤不理,也不信。

“你救她,你快救她,你是最好的大夫,所有的人都說你的醫術好,你快救她啊!”她拚命地搖著蘇吟歌,用力之大,使蘇吟歌本來就已蒼白的臉色,更是痛得發青,卻不呼喊出來,反覺得心頭稍稍有些寬慰。幸好顧青瑤肯這樣狂叫著發泄出來,這三番兩次的傷心慘事打擊下來,若還積在心頭,隻怕下一個把心中的血生生吐出來的,就是她了。

顧青瑤晃得蘇吟歌頭暈目眩,骨軟身麻之後,見他還不動彈,便不再理他,複又去搖晃宋嫂的屍體,一邊搖一邊叫:“宋嫂,宋嫂,你醒一醒啊。”一邊喊,又一邊急急忙忙地施救,把自己從蘇吟歌那裏學到的急救之法,一樣又一樣,一遍又一遍,反反複複地用,狂亂地期待著奇跡的發生。

“宋嫂,你聽我說,被休了也不是什麼大事,你可以活下去的。”

“這兩天你不是還跟著我一塊識字嗎?你以後讀的書多了,知道的事多了,就會知道,這天和地有多麼大,生活的意義並不隻有一個丈夫,你醒醒啊……”

她一聲聲地叫,直叫得聲嘶力歇。

蘇吟歌伸手想要阻止她,卻被她推了開去,依舊瘋狂地為一個屍體施救。

蘇吟歌在連續三次被顧青瑤推倒甩開之後,索性咬了咬牙,也不理什麼男女之別,從身後將顧青瑤一把抱住,緊緊摟著她顫抖的身體,大聲叫道:“青瑤,青瑤,宋嫂她死了,她死了!”

顧青瑤拚命地掙紮,“你胡說,你騙人。”

她亂打亂踢,幾乎瘋狂,哪裏記得要控製力量。

蘇吟歌吃痛之下,反而把她摟得更緊,拚命地喊道:“青瑤,她死了,她死了。你醒一醒!”

“你就會說他死了,天下的男人,沒有一個好人。你們隻會把女人一個個逼死,你自然是恨不得她死了。”顧青瑤瘋狂地掙紮。

蘇吟歌雖然不是什麼文弱書生,但用盡全部力量,竟能生生困住一個學武的女子脫身不得,已是奇跡,哪裏還有躲避的能力,每一記都挨得結結實實。在顧青瑤瘋狂的大叫聲裏,骨頭折斷的聲音也被壓過,蘇吟歌的悶哼之聲,更輕不可聞。他其實比誰都清楚,這個時候,要喚醒顧青瑤,最好的辦法,就是一記又狠又重的耳光。可是見到她悲苦傷心至此,卻是無論如何都不忍心出手。隻是,拚命把發腥的喉頭浮起的第三口血硬又咽了下去。他不再理身上的痛楚,隻用盡全身的力量,緊擁住這懷中的嬌軀,一聲聲呼喚她的名字,全不管還會有多少拳腳痛擊在自己身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顧青瑤終於筋疲力盡地停了下來,不再打罵,也不再喊叫,隻有喘息聲。

不知為什麼,蘇吟歌卻總覺得這喘息聲裏還夾雜著一兩聲微不可聞的哽咽。

他試探著又叫了一聲:“青瑤!”

“我沒事,你放開我吧!”顧青瑤的聲音異常得軟弱無力。

蘇吟歌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氣,忍著全身的劇痛,一點一點放開手。頭一陣陣發暈,眼前漆黑一片,但卻仍站得非常穩定挺直,他甚至還能用很平靜的聲音說:“宋嫂的身體需要處理,你在這裏守著,我去請人幫忙。”

他轉身往外走,在心中祈求自己至少可以堅持完這幾步,至少可以在離開顧青瑤的視線之後再倒下來。

手忽然觸到一片冰涼。

發黑的眼睛看不清東西,一怔之後,才忽然間悟到,這麼冷這麼涼的是顧青瑤的手。是他用了無數心血好不容易才令之溫暖起來,卻又在近日迅速回複冰冷的手。

這一隻像寒冰一樣的手,牽住了他的手,也牽住了他的身,令他再也走不動半步。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去反握住那隻手,本能地想將自己身體裏的每一點溫暖,借著這十指交握,全部傳到這女子的心間去。

“有病不治,有傷還到處亂走,這不是你最不喜歡的病人嗎?”

輕而柔的語聲響在耳畔,蘇吟歌隻覺得全身一震,她看出來了?她竟看出來了?自己裝得不好嗎?為什麼剛剛自瘋狂中恢複的她,竟能一眼看出來。

“別忘了,我是你親傳的徒弟,這樣的傷,怎麼會看不出來。諱疾忌醫,是病家大忌,你是大夫,怎麼還要瞞我?”

聲音裏包含的,是關懷,是懊悔,是怨惱,還是在意?或僅僅隻是自己的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