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五章(3 / 3)

顧青瑤聽她的語氣,竟是指定了自己和蘇吟歌有所牽扯。可自己偏又明明不是蘇吟歌的什麼人,就連罵人的立場也沒有,氣得臉都白了。更可氣的是蘇吟歌見她受窘,不但不幫忙,反而還衝著林豔如說:“林姑娘,你這病,反複了也不是一兩回了。真要想徹底斷了病根,還當……”

夜深人靜,明月長街,林豔如帶著一陣香風回過身,口中低笑道:“是是是,找個男人嫁給他當妾,從此從良為婦,把勾引千萬人的本事都拿出來,隻專門對付一個男人。閑了就去整治大房,將來還有望扶正呢?這條路不少人就走過,你也想勸我這麼走,是不是?”

這話正觸了顧青瑤的大忌,她再也忍耐不住,低哼一聲道:“自甘下賤!”

“自甘下賤?”林豔如耳朵倒是極靈,笑得花枝亂顫,“你們清白的女兒家,自然是不下賤的。我們這些人,當然是自甘下賤。哪個生來就願意往那火坑裏跳,即陷進去了,想要出來,除了給人做妾,還有什麼路可走。正經人家,誰願娶我們這等女子做正房。做了人家的妾,又是這樣的出身,不去爭寵鬥驕,大房難道就能容了。這還算好的,你們這些清白人家,隻知道何處夫妻被拆散,哪家正妻受冷落。又知不知道,我們這等人嫁到別人家裏,身後又沒個娘家可依的,要吃多少苦,受多少氣。我有多少好姐妹,嫁了人,自以為跳出了火坑,不幾年,便落得個半死不活,就連辛苦帶去的家私,也給人家占了去。你們隻知道怪我們這樣的女人,怎麼就不去問問那些男人,口口聲聲說情說愛,發誓賭咒,而實際上卻叫那些愛他們的女子吃苦受罪?”

這番話說得顧青瑤做聲不得,林豔如卻還是妖妖豔豔地說:“我可算想開了,看透了,從什麼良,跳什麼坑,做一天是一天吧。也不指望嫁誰靠誰,也不去和哪個女人爭一個丈夫。就這麼過吧,吃了喝了穿了玩了,風光過,快活過。將來也不過是和旁的姐妹一樣,三十來歲,便生生病死、爛透,也不妄這人生走一場。”

她這話說得輕輕巧巧,而顧青瑤卻隻覺得一陣惻然,情不自禁走近過來,低聲說:“對不起!”

林豔如略一怔,被人輕視怒罵的事,她已習慣了。今見一個正經女子向自己道歉,倒是生平首次,反不知該如何反應。愣了一會兒,才記得誇張地笑出來,“喲,這老實人家的女兒真是好騙得很,真以為我是什麼良善之輩了。我是看透了男人,也不存那個心思,可真要碰上了好男人,我也是不放的。像蘇先生這樣的,我就是出盡百寶,也必要勾引到手的。不然,哪家大夫我不能看,偏要找他。你心裏這樣老實,以後叫我賣了,怕也要給我數錢。”

她說得輕佻,但此時顧青瑤字字聽來,卻隻覺得淒惻。想要開口,卻又覺得任何安慰,對這等閱盡世情的女子都是空洞的,竟又說不出話來。隻暗歎自己自幼聰明,遍悅萬卷,學的都是紙上文字,真正的人生道理,何嚐懂得絲毫。這一番感歎後,林豔如已經去得遠了。

這女子也膽大,深夜長街,她孤影行去,竟還帶著一路笑聲。

顧青瑤遙望著她的身影遠去,仍不住低低地一歎道:“我竟從來不曾想過,原來還有另一種女子,有這種辛酸。這樣的女子,竟也有可佩之處。”

“那是因為你有大心胸,即使原有成見,也願意立刻糾正,公正地看待她們。”夜深,月柔,蘇吟歌的聲音,似乎也異樣得深且柔。

顧青瑤在明月下輕輕淺淺地一笑,側首望向蘇吟歌,“有大心胸的人是你,你待她才是真正的公正無私,全無絲毫成見,隻當她是普通病人。有你這樣的大夫,她生這樣的病,才敢坦然地讓你看到。”

蘇吟歌微微一笑,“我隻知道她是人,我是大夫,為人治病,從不理她是什麼人的。”

月色如水,清冷怡人,空氣中流動著隱隱約約的樹葉清香,輕風透明而悠長,這是一個極溫柔美麗的夜晚。

顧青瑤靜靜地凝視這微笑的男子。明月下含笑而立的他,在夜風中,自有一種浩然之氣,竟是生平所見的無數名俠大豪所沒有的。

不知為什麼,她悄悄垂下眼波,輕輕地問:“你為她治病,而不理她的身份為世人所不齒,隻因她是人。你救我,助我,幫我重新生活,而不理被休女子讓天下人所笑話,也是因為我是人?”

她問的聲音很輕,輕得似可以被夜風一碰就散。而長久沉默之後的回答之聲,則異樣柔和,柔和得似要和這夜風融為一體。

“我把你從山上救回來,為你治病,盡量讓你可以重新生活,因為你是人。”

不知因何而來的歎息聲,悄悄地在顧青瑤的心中響起。

夜風裏,他的後一句話,輕輕柔柔地來到耳旁:“留你下來,教你醫術,盼你有成,希望你能和我一樣治病救人。還有,今晚對你說這樣的話,因為你是顧青瑤!”

月亮高掛在空中,整個世界安靜得連風拂過樹梢發出的細微聲音,都清晰無比。

明明已是深秋,明明夜已冰寒。可是,隻隨便披了一件長衣在外頭的顧青瑤,卻不覺得寒冷,反倒有一股暖意,悄悄地自心頭漫布全身。

許多許多年以後,顧青瑤也始終記得,這男子如月下清風般柔和的聲音響在耳畔時的感覺。

“因為你是顧青瑤!”

才一推開房門,耳邊已響起宋嫂急切的問話:“是他嗎?是他來了嗎?”

顧青瑤心間一痛,盡量溫柔地說:“不是,隻是一個病人。”

“不是他?”宋嫂語氣木然。

“不是他,很晚了,宋嫂,睡吧!”顧青瑤強忍著心頭的悲涼,柔聲勸慰。

宋嫂躺回被子裏,“不是他!”眼神依舊呆滯。

“睡吧!也許過兩天,他就來了。”

宋嫂沒有回應,但是,在黑暗中,顧青瑤知道宋嫂不曾睡著。而她自己,也同樣無法入睡。

心中翻翻騰騰,一會兒是宋嫂苦苦等待的眼神,一會兒是林豔如肆意張狂的媚笑。一個是平民婦人,一個是青樓女子;一個是被人折散家庭的淳厚婦人,一個是專壞人姻緣的狐狸精。再加上自己一個大家小姐,文武雙全,博覽群書的名門閨秀,卻都是一樣的苦命,一樣的悲涼。

這到底是誰的錯?

難道真的生為女子,已是錯?已是罪?

生為女子,在這人間走一遭,難道就是為了讓男人傷盡一生?傷盡身心?

這世間的男子,難道都隻是為了催殘女子情腸而存在嗎?

心緒翻翻騰騰,直至一夜將盡,天色微明,才略略有了睡意。

隻是在半夢半醒之間,偏偏有一個男子異樣溫柔的聲音響在夢中——

“因為你是顧青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