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陪著你。”
“那就抬起頭,挺直身子走路。”顧青瑤聲音冰冷無波,卻又似隱隱有萬千怒濤。
宋嫂一怔,脫口叫道:“顧姑娘!”
此時恰巧有一個站得較近的胖婦人,有意無意抬高了聲音,和身旁的人說:“姑娘,被休的人還算姑娘嗎?也不怕笑掉天下人的大牙。不過,也沒辦法啊,連丈夫也沒有的女人,總不能管她叫夫人吧。”
宋嫂一陣不忍,伸手拉了顧青瑤的手,就要強拉她回去,以避免旁人更加露骨難堪的諷刺。
顧青瑤卻隻凝立不動,目光冰冷,毫不回避地望向那個胖婦人。
胖婦人自以為這話說得巧妙,正掩著嘴笑,被顧青瑤這沉沉靜靜的眸子一望,頓覺臉上一片僵硬。雖然還勉強地笑出了幾聲,但聲音卻已無比幹澀,最終情不自禁地扭頭避開了顧青瑤的眼光。
顧青瑤隻不過冷冷地掃了一眼,就懾住了她,腳下不停,繼續往前走。
開始,她遭冷視惡諷,還隻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但現在,卻是目光一片沉靜,毫不退讓地掃視每一個敢於用異樣眼神望過來的人。眸光如嚴冬霜封的湖水,無波無瀾,不見鋒芒,但寒意卻自然而然侵入人心。叫路上的行人,一個個心驚膽戰,不是扭頭,就是轉身,再不能對她側目而視。
隻有宋嫂,望向顧青瑤的眼神,漸漸由愧疚不安,變為震驚,徨恐,然後又轉為悲憫憐惜。隻是一直用盡全部的意誌,和所有冷眼諷刺作戰的顧青瑤自己卻並沒有發現。
蘇吟歌的醫館,不過是他那小小院落裏鄰街的一間房子。小小的一個房間,幾個藥櫃,一張桌子,兩張椅子。四五個不太占地方的小凳子,一塞一擺,地方更顯淺窄。再加上五六個病人一擠,簡直連一絲多餘的地方都沒有了。
剛剛散步回來的顧青瑤顯然也不願在這樣緊迫的環境中多站一刻,隻對蘇吟歌說了一聲:“我累了,想休息一會兒。”就自顧自走過店堂,穿過院落,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她反手把房門重重地關上,一直緊繃的身體才失去了所有的支撐,全靠一股意誌硬撐住的身子開始猛烈地顫抖。
冷言冷語前的泰然自若,異樣眼光前的昂首闊步,幾乎已用盡了她所有的力量,耗盡了全部的精神。人前強撐的堅強,在無人處立刻崩毀碎裂。閉上眼,耳旁似仍有冰冷的言語剜心刺腑,身邊似仍有不屑的眼光,無情地將她打入地獄。
她艱難地低下頭,看著自己顫抖的雙手而欲哭無淚。
自己已不是顧家珍愛的女兒,已不是宋家高貴的媳婦。既不是姑娘,也不是夫人。即使這街市之上,再平凡不過的婦人,也有個足以叫得出來的身份。而她,卻已什麼都不是。
不是顧姑娘,不是宋夫人,便是連宋嫂,趙嬸,王婆,這樣的名分,都已要不起了。
被休的女人,原來,竟真的已經不是人了。
慘然地扯動唇角,沒有哭,反倒低聲地笑了起來。笑聲由低沉漸轉高昂,在這小小的房間裏聽來,卻比哭更加慘烈,更加悲苦。
蘇吟歌的醫館雖小,生意卻好。顧青瑤回來時,他也隻來得及望一眼,點點頭。雖然發覺顧青瑤神色有些異樣,卻根本沒空詢問,轉臉又要應付病人的問話,隻得任由她回房去了。反倒是宋嫂走到麵前來,靠在身邊,遲疑再三,欲言又止。
蘇吟歌知道她有話想說,卻仍是先把自己手上這位病人的方子開完,把用藥時的注意事項一一說明,等病人拿著方子離去,才問:“怎麼了?”
宋嫂壓低聲音說:“蘇先生,以後你可別再讓顧姑娘上街了。你不知道這外頭人的傳言多難聽,那些眼神和話語,簡直和刀子一模一樣。”
蘇吟歌眉頭微揚,怒意一閃而過,“怎麼會這樣?那顧姑娘怎樣了?”
“她硬是拉著我走完了三條街,誰敢說話,她就望向誰;誰要冷眼來看,她就用更冷的眼神瞪過去……”
蘇吟歌神色略動,沉沉地道:“是嗎?”
“可是,那都是假的,都是硬撐的。當時我拖著她的手,冷得簡直就像個死人的手一樣,還不如痛哭一場來得痛快。”
蘇吟歌神色微改,卻什麼也沒說。
宋嫂不耐煩地又叫了一聲:“蘇先生!”
蘇吟歌聲音沉沉地說:“我不能攔她,還要勸她多走走才好。她既然敢說出來,就應該已預料到未來的日子不會好過。這種事不能躲,也不能靠別人來保護,必須自己麵對。她既然有這樣的勇氣,我相信她也一定可以應付得很好。”
“蘇先生,你是男人,你怎麼明白一個被休的女人是多麼的可憐、可悲,簡直連人都做不成了。被天下人的眼光一掃,冷言一說,那種折磨會要了人的命。”
蘇吟歌微微一笑,笑容沉靜,“宋嫂,我相信顧姑娘她有足夠的堅強來戰勝這一切。”
宋嫂歎口氣,知道無法說服他,隻得道:“你不管我來管,這時候她肯定很傷心,我去勸勸她。”
“宋嫂!”蘇吟歌叫了一聲,平淡而隨意地說,“先別去了,麻煩你去買幾個菜吧,我這裏病人多,平日裏,可以兩塊燒餅就解決。不過今天家裏有病人,總得讓她吃頓正經午飯。”
宋嫂略一愣,“可是……”
蘇吟歌已經抬手叫下一個病人近前了,口裏仍淡淡地說:“快去吧!”
宋嫂歎口氣,搖搖頭,出去了。
蘇吟歌按住病人伸過來的手,也不知亂的是脈象還是自己的心,一時隻覺得紛紛茫茫。平日裏在病家身上的敏銳不知飛到哪裏去了,竟無法立時判斷基本病情。臉上卻還隻是帶著笑,柔聲詢問:“楚老伯,你哪裏不舒服?”眼睛卻已不自覺地望向通往院子的小門。
那個剛強自尊的女子,縱是心碎神傷,也隻想一個人躲在房中療傷,而不願示弱人前吧?可是那極力掩飾的傷到底有多深?獨自一人時可曾悲泣?可曾希望在身旁有一個肩膀可依靠?有一雙耳朵可供傾訴?
歎息聲悄悄響在心頭,蘇吟歌忙盡力拂去不知不覺湧起的悵然傷懷,微笑著問:“楚老伯,我剛才沒聽清,可以把病情再講一遍嗎?”
“蘇先生,你怎麼了,我都說了足足三遍了,你到底聽進去幾個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