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們的敵人,他是來抓我們去赴死的。
尉可口伸出去的雙手撲了個空。
他沒有接住寒脂,因為她停下了腳步——在離他尚有十步遠的地方,不可置信地瞪著他。
敵人?剛才爹說了這兩個字嗎?她僵在原地,隔著模糊的淚眼看過去,是他俊逸的身形和渴念的神情。他向她微微伸出手來,仿佛在召喚她投向他的懷抱。
麵前的這個男人,是她的愛人、是她鐵了心要跟隨一輩子的男人,可是,爹為什麼會說“他是我們的敵人”?
她環顧四周。
中廳裏靜默無聲,所有的家仆侍衛都手持兵器,如臨大敵地瞪著前方,臉上的表情隻寫著一個字:怕。爹爹身陷捆綁之中,頗為狼狽地跪坐在地上,眼神中隻流露出一個字:恨。而與他們對麵而立的三個人,皆是表情漠然、冷眼橫對。他們是誰?為什麼尉可口會和他們站在一邊——站到了她的對麵?
她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然而,她又太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眼睛所接收到的一切訊息都在那麼明顯地告訴她:她與他之間,是那麼明確地站形成了一條溝壑;他和她——勢、不、兩、立。
沉默,好長好長時間的沉默。尉可口的雙手無力地垂了下來。
同一時間,淩滔幽幽地開口道:“寒脂,去,向尉二爺求求情吧。爹還不想死。”
“尉二爺?”
“他是‘煙柳堂’的二當家,他是來這裏帶我們去刑場的。”
“爹!”她猛然回頭,“你做了什麼?為什麼我們要去刑場?”
淩滔卻像未聽見她的質問似的,依然自顧自地往下說:“他混進府裏,隻是為了查找證據,好陷我於死地。寒脂,他一直都在騙你。”
最後一句話死死地扣入她的靈魂。他一直都在騙她……寒脂刷白了臉,她驚疑地望向近在咫尺的男子,想要求證些什麼。然而,從後者的臉上,她隻看到一片無波的靜默。
淩滔的聲音再度響起:“尉可口,如果你對寒脂有半分真心,就請饒她不死。我老命一條死不足惜,而她什麼都不知道,請你放過她。”
“不!”寒脂猛然爆出淒厲的大吼。這一切——所有她所見到的、她所聽到的,她都不要相信!為什麼他會是他們的敵人?為什麼他會是來抓他們去刑場的?為什麼他會一直在騙她?這些都不是真的,她一個字也不要相信!
她顧不得身上的沉重鎖鏈,發了瘋一樣地衝向尉可口。她要聽他親口說,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銀光驟閃、鎖鏈翻空而起,隨著一聲痛叫,她的身子被直直地拉了回來,而後重重地摔跌在地麵上。手腕上滲出了殷紅的血珠。
“滾回來!”牽動鎖鏈的青衣女子厲吼一聲,寒脂被硬生生地扯回到她的鉗製之中。
“素梅!你住手!”鮮紅的血色灼痛了尉可口的心,他再也顧不得地出聲大吼。上前兩步,尉可口正要出掌力拚,青衣女子的下一句話卻喝住了他——
“誰再敢動一下,我先要了這臭丫頭的命!”
這一下突變猝不及防,所有的人眼看著青衣女子一手扼住了寒脂的咽喉,另一隻手探入懷中。隻一眨眼的工夫,那素手上便抽出了一朵雪色嬌豔的梨花。
淩府的眾侍衛們頓時發出驚懼的倒抽冷氣之聲。他們認得那朵梨花,它就是害死素心丫鬟的始作俑者!
尉可口猛然退開數步。他看見梨花離寒脂的臉頰隻有不到半寸的距離,隻要素梅的手一抖,寒脂的性命便頃刻不在。
此刻,他不能妄動,動一下,她就會死。可是,心裏的恐懼幾乎要焚燒了他,他暗咬著牙,渾身不住地顫抖。
青衣女子——素梅見狀,綻開了笑容,“尉可口,你果然很聽話。現在我要你去把老爺的繩子解了,然後護送我們出府。你最好乖乖地合作,如果動作慢了,可別怪我這手下不留情。”
淩滔顯然也未料到素梅會出這一招,忍不住插口:“素梅,她是我女兒……”
“住口!她是你女兒,可不是我女兒!”素梅聲勢淩厲地吼了回去,“老爺,我不能讓你拿自己的命,去換這臭丫頭的命!她死不足惜,但我說什麼也不會讓你死!尉可口,你聽清楚了嗎?”她作勢把梨花移近寒脂的臉龐,寒脂嚇得尖叫起來。隨即素梅看到尉可口眼中的心驚和痛楚,她就知道,這張牌她押對了。世上最致命的武器,不是什麼奇險的招式,也不是什麼催心巨毒,而是情蠱。淩寒脂是她帶老爺活著離開這裏的惟一勝算,而她賭的,是尉可口的用情至深。一切的安排全在今天這一舉。
見尉可口還站在原地未動,素梅催促道:“要想這臭丫頭活命,還不快動手解繩子!”
“沒有人要她活命。”出聲的是葉秉燭。
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大師兄!”尉可口驚見葉秉燭眼中堅決的肅殺之色,他的心裏一陣恐慌,大師兄真的會讓寒脂死!
“淩滔私通金人密謀造反,罪行滔天證據確鑿。這府裏的每一個人都得陪葬,而你——”葉秉燭看似溫和無害的目光對上素梅,迸射出冰冷的神采,“蘇梅花,你和你姐姐一樣煉製奇毒、危害世人,犯下罪行無數,欠下了一身血債,早已是‘煙柳堂’的首號重犯。你們每一個人全都要死,早死晚死又有何妨?你盡可以動手殺了淩寒脂替我省事,沒人攔著你。”
“大師兄!你不能……”
“銀狐、紫貂!給我拉住他!”葉秉燭疾聲喝道,不再看尉可口。
葉秉燭又轉向素梅,後者已經冷汗涔涔,實在沒料到麵前這溫雅俊美的男子,竟會有這樣一副狠絕無情的心思。
“怎麼,還不動手?是不是怕淩寒脂一死,你的最後一張王牌也失效了?”葉秉燭看穿了素梅的猶豫,故意拿話相激。
“素梅,不可以!”淩滔大聲驚叫。
“好,你想省事是嗎?葉秉燭,我就成全你!”素梅手腕一翻,梨花就要往寒脂身上拍落,讓他們師兄弟去後悔一輩子吧!
“寒脂!”尉可口心神俱裂地狂吼,猛然掙開紫貂的雙手。然而卻有人比他更快,轉瞬之間,隻見一黑一白兩樣物事同時飛向素梅!前者直取她的心髒,後者則淩厲地射向她拿著梨花的右手!
“噗”的一聲,很輕的聲響,是利器穿過身體的聲音。尚來不及有任何反應,素梅手裏的梨花就落了地,她身子一顫,軟倒了下來,而胸口上則插著一支狐尾鏢,原本執梨花的右手也已被擊碎,鮮血汩汩地流出來,凶器是一柄折扇。
“大師兄!”銀狐回頭,原來大師兄也出手了!
“不是隻有你一個人會使暗器。”葉秉燭風清雲淡地拍拍手。剛才他拿話語激怒素梅,就是在尋找出手的機會。銀狐挺崇拜地看著他,他早說大師兄不是那麼無情的人了,怎麼忍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好兄弟的女人死去?不過,他剛才裝酷裝得也很像就是了。
葉秉燭緩緩地走向淩滔,伸出手,“相爺,跟我回‘煙柳堂’吧。”
淩滔看著麵前表情依舊溫和的年輕男子,心中不得不承認,他輸了這一局。“謝謝你。”淩滔低聲道,這聲道謝是謝葉秉燭救了自己的女兒。
“不必,我這麼做不是為你。”葉秉燭淺笑著回應。
與此同時,寒脂嚶嚀一聲,身子軟軟地下滑,尉可口急忙大步跨上,在她跌倒的前一刻,接住了她破敗如棉絮的小身子。然而,在她冰冷的唇瓣擦過他耳鬢的一刹那,他清清楚楚地接收到她昏迷前的最後一句低語——
尉可口,我恨你。
這是第二次,她昏厥在他麵前,雙眸緊合、麵無人色,身軀輕盈無力,仿佛隨時都會消弭於無形。
第七天了。
帳幔中的佳人依然像是睡著了一般,不言不語、不哭不笑。她整整七天沒有睜開眼睛;而另一個人,卻是整整七天沒有合過眼了。
“她醒了。”葉秉燭收拾起按脈的懸絲,悠然輕語。
守候在一旁的男子急忙迎了上來,一雙丹鳳眼布滿血絲,顯得焦灼又心痛,“她醒了?”他一把握住帳中佳人的小手。然而,佳人並沒有給他任何的回應,連眼皮也沒有眨動一下。
尉可口急了,“可是,她為什麼還是這樣一動不動的?你不是說她已經沒事了嗎?”
“我不知道。”葉秉燭輕輕地搖頭,“從脈象上來看,她確實已無大礙,隻是受了些驚嚇,並不至於昏迷這麼久。惟一的解釋,是她自己不願意醒來。”
不願醒來?尉可口愣了,相似的記憶浮上腦海,她又要像上次那樣縮進自己的殼裏去了嗎?不哭不笑、不認識人,表麵上一切安好,實際上與活死人一般沒區別。上一次,她是為了逃避那可怕的殺人凶案;這一次呢,她又是在逃避誰?他嗎?
“大師兄,”沉默了半晌,尉可口深吸了口氣,困難地問:“是不是隻要我離開了這裏,她就會醒過來?”
葉秉燭一撇嘴,“你可以試試。”
尉可口剛要起身,房門被“砰”地一腳踢開了。銀狐大步地走進來,一把抓起昏迷在床的淩寒脂的衣襟,“淩寒脂,你少裝死!你快點兒給我醒過來!你知不知道,尉老二已經整整七天沒有合過眼了!”
“銀狐!”葉秉燭手中的折扇一架,借力打掉了銀狐的雙手,“不許胡鬧!”
“可是,大師兄……”銀狐看著尉可口一臉失魂落魄的樣子,心裏的不爽實在是燒到了極點。這女人以為這樣一動不動地扮死人折磨大家很好玩是不是?她不醒來,尉老二就生不如死,連帶著紫貂也愁雲慘霧。看著妹子心情不好,叫他這個做哥哥的怎能不難受?
果真是紅顏禍水。一個半死不活的女人,居然把整座“煙柳堂”搞得淒風慘雨的。尉老二徹夜守候在床前不眠不休;大師兄每天懸了根絲線在那兒望聞問切;紫貂則終日待在廚房裏替她熬藥。可是這個不知好歹的女人,她就用那一副死相來回報大家?別人可以忍,他銀狐可是看不下去了。
銀狐一把拉起尉可口,“尉老二,我們走!讓這個女人在床上永遠睡著去好了。”
尉可口掙開他的手,沒理他,隻是看著葉秉燭,“我離開有用嗎?”
葉秉燭輕歎一聲,卻不回答他的問題,隻是對著床內閉著眼的寒脂柔聲地說道:“淩姑娘,算是葉某求你。別再跟可口慪氣了,睜開眼看看他吧。”
聞言,寒脂依舊沒有睜眼,然而紅唇輕啟,隻低低地吐出幾個字:“你們殺了我吧。”
“喂,你少在那邊尋死覓活的……”
銀狐的咒罵還沒說完,便被尉可口擠到一邊貼在了牆上。後者上前一把攥住佳人冰冷的雙手,急聲呼喚:“寒脂,你醒了?你沒事了?”
寒脂的頭向床內偏去,不理睬他。
是的,她醒了,早在幾天以前就已恢複了神誌,也知道他一直守候在身側,不曾離開過半步。然而,她沒辦法讓自己睜開眼看他,她害怕自己再對上他那雙溫柔多情的眸子,又會輕易地給迷去了心神,忘了他是如何欺騙她的真情、如何害得她父死家亡。
她恨他,好恨好恨。要有多少纏綿的愛意,才能轉化為這樣刻骨的仇恨,她不知道,她隻知道自己的一腔熱情已經全被恨意湮沒。她知道自己再也無法麵對他了。閉上眼不看他,是惟一的逃遁辦法了。
“大師兄,她……”銀狐指著帳內沉默得很囂張的女人,實在很想罵人。
葉秉燭輕輕搖了搖手指,示意銀狐安靜地跟他出去。
解鈴還需係鈴人,讓可口和她單獨淡一談,也許會更好些。
尉可口歎了口氣。她好不容易醒來了,卻隻給他看她的側臉。這般的決絕、這般的認定,恐怕是連一個解釋的機會也不留給他了。
不過,無論如何,她能醒來,就值得他深深地感謝老天的厚待了。
“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吃點兒東西?”
沉默。
“那,喝一點兒水好不好?你躺了這麼多天,我怕你會脫水。”他的語氣越發溫柔。
“呼啦”一聲,這回佳人的反應是直接拉起絲被蒙住頭,拒絕聽他的溫存柔軟語。
再度歎息,尉可口上前,輕柔卻堅定地替她拉下絲被,服貼地腋在她的頸間,“你好好休息吧,別蒙住頭,會透不過氣來的。你不想見我,我出去便是。”
他要走了嗎?不知怎地,寒脂的心頭湧上一股酸澀,她終於開口:“為什麼不殺了我?”
聽到這話,他泛起苦笑,“我以為你明白為什麼。”
“你不殺我,我會殺你!”她直覺地針鋒相對。
尉可口沒有再說話。他的這條命早已交付於她了,她若肯要,他並不吝惜,怕的隻是她對他不理不睬,往日的歡情纏綿因一次的欺瞞而統統一筆勾銷——這才是他最心痛的。其他的,都不算什麼。
“我恨你。”他的沉默讓她不自在起來,隻有口不擇言地攻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