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為什麼,灰塵落到眼睛裏,痛。”
“你瞧我,得這些這些。”
他把從溪中撿來的小蚌小石頭陳列蕭蕭麵前,蕭蕭用淚眼看了一會,笑著說:“弟弟,我們要好,我哭你莫告家中。”到後這事情家中當真就無人知道。
第二天,花狗不辭而行,把自己所有的衣褲都拿去了。祖父問同住的啞叭知不知道他為什麼走路,走那兒去。啞叭隻是搖頭,說,花狗還欠了他兩百錢,臨走時話都不留一句,為人少良心。啞叭說他自己的話,並沒有把花狗走的理由說明,因此這一家希奇一整天,談論一整天。不過這工人既不偷走物件,又不拐帶別的,這事過後不久自然也就把他忘了。
蕭蕭仍然是往日的蕭蕭。她能夠忘記花狗,就好了。但是肚子真有些不同了,肚中東西使她常常一個人幹發急,盡做怪夢。
她脾氣似乎壞了一點,這壞處隻有丈夫知道,因為她對丈夫似乎嚴厲苛刻了好些。
仍然每天同丈夫在一處,她的心,想到的事自己也不十分明白。她常想,我現在死了,什麼都好了。可是為什麼要死?她還很高興活下去,願意活下去。
家中人不拘誰在無意中提起關於丈夫弟弟的話,提起小孩子,提起花狗,都像使這話如拳頭,在蕭蕭胸口上重重一擊。
到八月,她擔心人知道更多了,引丈夫廟裏去玩,就私自許願,吃了一大把香灰。吃香灰時被她丈夫見到了,丈夫說這是做什麼事,蕭蕭就說這是肚痛,應當吃這個。蕭蕭自然說謊。雖說求菩薩保佑,菩薩當然沒有如她的希望,肚子中長大的東西仍在慢慢的長大。
她又常常往溪裏去喝冷水,給丈夫見到了,丈夫問她她就說口渴。
一切她所想到的方法都沒有能夠使她與自己不歡喜的東西分開。大肚子隻有丈夫一人知道,他卻不敢告這件事給父母曉得。因為時間長久,年齡不同,丈夫有些時候對於蕭蕭的怕同愛,比對於父母還深切。
她還記得那花狗賭咒那一天裏的事情,如同記著其他事情一樣。到秋天,屋前屋後毛毛蟲更多了,丈夫像故意折磨她一樣,常常提起幾個月前被毛毛蟲所螫的話,使蕭蕭難過。她因此極恨毛毛蟲,見了那小蟲就想用腳去踹。
有一天,又聽人說有好些女學生過路,聽過這話的蕭蕭,睜了眼做過一陣夢,愣愣的對日頭出處癡了半天。
蕭蕭步花狗後塵,也想逃走,收拾一點東西預備跟了女學生走的那條路上城。但沒有動身,就被家裏人發覺了。
家中追究這逃走的根源,才明白這個十年後預備給小丈夫生兒子繼香火的蕭蕭肚子,已被另外一個人搶先下了種。這真是了不得的大事。一家人的平靜生活為這一件事全弄亂了。生氣的生氣,流淚的流淚。懸梁,投水,吃毒藥,諸事蕭蕭全想到了,年紀太小,舍不得死,卻不曾做。於是祖父想出了個聰明主意,把蕭蕭關在房裏,派兩人好好看守著,請蕭蕭本族的人來說話,看是沉潭還是發賣?蕭蕭家中人要麵子,就沉潭淹死,舍不得死就發賣。蕭蕭既隻有一個伯父,在近處莊子裏為人種田,去請他時先還以為是吃酒,到了才知道是這樣丟臉事情,弄得這家長手足無措。
大肚子作證,什麼也沒有可說。伯父不忍把蕭蕭沉潭,蕭蕭當然應當嫁人作二路親了。
這處罰好像也極其自然,照習慣受損失的是丈夫家裏,然而卻可以在改嫁上收回一筆錢,當作賠償損失的數目。那伯父把這事告給了蕭蕭,就要走路。蕭蕭拉著伯父衣角不放,隻是幽幽的哭,伯父搖了一會頭,一句話不說,仍然走了。
沒有相當的人家來要蕭蕭,就仍然在丈夫家中住下。這件事情既經說明白,倒又像不什麼要緊,大家反而釋然了。先是小丈夫不能再同蕭蕭在一處,到後又仍然如月前情形,姊弟一般有說有笑的過日子了。
丈夫知道了蕭蕭肚子中有兒子的事情,又知道因為這樣蕭蕭才應當嫁到遠處去。但是丈夫並不願意蕭蕭去,蕭蕭自己也不願意去,大家全莫名其妙,像逼到要這樣做,不得不做。
在等候主顧來看人,等到十二月,還沒有人來。
蕭蕭次年二月間,坐草生了一個兒子,團頭大眼,聲響宏壯,大家把母子二人照料得好好的,照規矩吃蒸雞同江米酒補血,燒紙謝神。一家人都歡喜那兒子。
生下的既是兒子,蕭蕭不嫁別處了。
到蕭蕭正式同丈夫拜堂圓房時,兒子年紀十歲,已經能看牛割草,成為家中生產者一員了。平時喊蕭蕭丈夫做大叔,大叔也答應,從不生氣。
這兒子名叫牛兒。牛兒十二歲時也接了親,媳婦年長六歲。媳婦年紀大,方能諸事作幫手,對家中有幫助。嗩呐吹到門前時,新娘在轎中嗚嗚的哭著,忙壞了那個祖父,曾祖父。
這一天,蕭蕭抱了自己新生的月毛毛,卻在屋前榆蠟樹籬笆看熱鬧,同十年前抱丈夫一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