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花狗提起,蕭蕭幾乎已忘卻了這事情。這時又提到女學生,她問花狗近來有不有女學生過路。
花狗一麵把南瓜從棚架邊抱到牆角去,告她女學生唱歌的事,這些事的來源就是蕭蕭的那個祖父。他在蕭蕭麵前說了點大話,說他曾經到官路上見到四個女學生,她們都拿得有旗幟,走長路流汗喘氣之中仍然唱歌,同軍人所唱的一模一樣。不消說,這完全是笑話。可是那故事把蕭蕭可樂壞了。
花狗是會說會笑的一個人。聽蕭蕭帶著歆羨口氣說:“花狗大,您膀子真大。”他就說:“我不止膀子大。”
“你身個子也大。”
“我全身無處不大。”
到蕭蕭抱了她的丈夫走去以後,同花狗在一起摘瓜,取名字叫啞叭的,開了平時不常開的口。他說:
“花狗,你少壞點。人家是黃花女,還要等十二年才圓房!”
花狗不做聲,打了那夥計一掌,走到棗樹下撿落地棗去了。
到摘瓜的秋天,日子計算起來,蕭蕭過丈夫家有一年了。
幾次降霜落雪,幾次清明穀雨,都說蕭蕭是大人了。天保佑,喝冷水,吃粗礪飯,四季無疾病,倒發育得這樣快。婆婆雖生來像一把剪,把凡是給蕭蕭暴長的機會都剪去了,但鄉下的日頭同空氣都幫助人長大,卻不是折磨可以阻攔得住。
蕭蕭十四歲時高如成人,心卻還是一顆糊糊塗塗的心。
人大了一點,家中做的事也多了一點。績麻紡車洗衣照料丈夫以外,打豬草推磨一些事情也要作。還有漿紗織布:兩三年來所聚集的粗細麻和紡就的紗,已夠蕭蕭坐到土機上拋三個月的梭子了。
丈夫已斷了奶。婆婆有了新兒子,這五歲兒子就像歸蕭蕭獨有了。不論做什麼,走到什麼地方去,丈夫總跟到身邊。丈夫有些方麵很怕她,當她如母親,不敢多事。他們倆“感情不壞”。
地方稍稍進步,祖父的笑話轉到“蕭蕭你也把辮子剪去”那一類事上去了。聽著這話的蕭蕭,某個夏天也看過一次女學生了,雖不把祖父笑話認真,可是每一次在祖父說過這笑話以後,她到水邊去,必用手捏著辮子末梢,設想沒有辮子的人那種神氣,那點趣味。
因為打豬草,帶丈夫上螺螄山的山陰是常有的事。
小孩子不知事,聽別人唱歌也唱歌。一唱歌,就把花狗引來了。
花狗對蕭蕭生了另外一種心,蕭蕭有點明白了,常常覺得惶恐。但花狗是男子,凡是男子的美德惡德皆不缺少,所以一麵使蕭蕭的丈夫非常歡喜同他玩,一麵一有機會即纏在蕭蕭身邊,且總是想方設法把蕭蕭那點惶恐減去。
山大人小,平時不知道蕭蕭所在,花狗就站在高處唱歌逗蕭蕭身邊的丈夫,丈夫小口一開,花狗穿山越嶺就來到蕭蕭麵前了。見了花狗,小孩子隻有歡喜,不知其他。他原要花狗為他編草蟲玩,做竹簫哨子玩,花狗想方法支使他到一個遠處去,便坐到蕭蕭身邊來,要蕭蕭聽他唱那使人紅臉的歌。她有時覺得害怕,不許丈夫走開;有時又像有了花狗在身邊,打發丈夫走去也好一點。終於有一天,蕭蕭就給花狗變成了婦人了。
那時節,丈夫走到山下采刺莓去了,花狗唱了許多歌,到後卻向蕭蕭說,我想了你二三年。他又說,我為你睡不著覺。他又說,我賭咒不把這事情告給人。聽了這些話仍然不懂什麼的蕭蕭,眼睛隻注意到他那一對膀子,耳朵隻注意到他最後一句話。末了花狗大便又唱歌給她聽,她心裏亂了。她要他當真對天賭咒,賭了咒,一切好像有了保障,她就一切盡他了。
到丈夫返身時,手被毛毛蟲螫傷,腫了一片,走到蕭蕭身邊,蕭蕭捏緊這一隻小手,且用口去嗬它,吮它,想起剛才的糊塗,才仿佛明白作了一點糊塗事。
花狗誘她做壞事情是麥黃四月,到六月,李子熟了,她歡喜吃生李子。
她覺得身體有點特別,碰到花狗,就將這事情告給他,問他怎麼辦。
討論了多久,花狗全無主意。雖以前自己當天賭得有咒,也仍然無主意。這家夥個子大,膽量小,個子大容易做錯事,膽量小做了錯事就想不出辦法。
到後,蕭蕭捏著自己那條辮子,想起城裏了。她說:
“花狗,我們到城裏去過日子,不好麼?”
“那怎麼行?到城裏去做什麼?”
“我肚子大了。”
“我們找藥去。”
“我想……”
“你想逃?”
“我想逃嗎?我想死!”
“我賭咒不辜負你。”
“負不負我有什麼用,幫我個忙,拿去肚子裏這塊肉吧。我害怕!”
花狗不再做聲,過了一會,便走開了。不久丈夫從他處回來,見蕭蕭一個人坐在草地上哭,眼睛紅紅的,丈夫心中納罕。看了一會,問蕭蕭:
“姊姊,為什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