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源沂不耐煩地睨了她一眼,語氣冷硬:“叫你寫你就寫。”
被他那淩厲的目光盯得緊,雲絳砂隻好很沒骨氣地乖乖上前坐下,接過他遞來的細杆狼毫,再望向那一疊淡藍色的素箋,甚為苦惱地撓了撓頭。隨後提筆蘸墨,懸著筆鋒沉思又沉思,醞釀再醞釀,卻實在不知如何下筆。
她又偷偷地覷了水源沂一眼,發現他的目光正緊盯著自己拿筆的手,忍不住又瑟縮了一下肩膀。娘咧,這下丟人丟大了,她這個包拳握杆的拿筆姿勢,果然很有問題吧……
“那個……三少爺想讓絳砂寫什麼字呢?”雲絳砂忽又訕訕地朝旁邊人笑,隻想盡量拖延時間。蒼天可鑒,她的“貓爪字”真的很損她形象的。呃,雖然她原本就沒什麼形象可言。
見她遲遲不願動筆,水源沂不由得微微皺眉,而後繞至她身後,俯下身,徑自就著她手中的狼毫筆在紙上寫下幾個字。
有那麼一瞬間,他的呼吸緊貼著她的耳際,溫熱的,留下的痕跡卻是微薄的沁涼。而那陣若有似無的香氣,究竟是這枝杏花的,還是他身上的啊……這樣繾綣的,卻始終帶著些距離的味道,雲絳砂竟被醺得有些醉了……
恍惚間,雲稠霧深幕境重疊,仿佛自己也回到了十二年前……十二年前的旖旎與斑斕,十二年前的心悸與牽絆,十二年前的,唯一一次的相擁,而後一同埋葬在鮮血裏的回憶……
十二年前啊……那葬夭穀裏成群結隊,漫天飛舞的紫蝴蝶,是否也是如此近在眼前?
十二年前啊……那一聲聲涎皮賴臉喚出的“相公”……是否也是如此溫暖親昵?
十二年前啊……那成片的棘花深深紮進皮肉裏的痛,是否也是這般的,刻骨銘心……
待雲絳砂回過神時,水源沂早已直起身站得遠了,“就寫這四個字。”他淡淡地道。
雲絳砂這才想起要看素箋上的字,一個“緣”字落入眼簾的那一刻,她的心底陡然涼了半截。她第一次這樣近地看著他的字,這樣俊秀飄逸的字體,卻偏寫出這樣諷刺、這樣殘忍到惡毒的四個字:緣,起,即,滅。
便是這樣怔怔地看著這四個字,雲絳砂的眼睛裏倏然蒙上了一層水狀的紙。比這素箋還要薄,還要脆弱。不能眨眼,稍一眨眼它便會破。
佛曰:緣起即滅,緣生已空。蝴蝶尋花千百度,流雲隨水越萬裏。終究還是可望而不可及。因為那朵天山雪蓮,太無情。
水源沂,你這混蛋!雲絳砂心底一恨,驀地落筆便在那紙上胡亂塗畫了幾個字。而後狠狠一摔筆,漠然道一聲:“我還有事,三少爺請自便。”便頭也不回地跑出了疏芸閣。
青瓷瓶裏的杏花竟悄無聲息地落了。水源沂無言地拿起那張紙,淡藍色的箋底上一團團淩亂潦草的墨跡東倒西歪,卻字字堅如磐石:癡蝶戀花深,浮雲追水痕。
那個“痕”字,便也是她的恨。恨至骨子裏,成了不可磨滅的痕。
水源沂定定地看著那幾個字,眼底流露出枯澀卻了然的笑意,而後緩緩闔上眼睛。哈,原來,果真如此……
窗欞前,風吹得白紗簾悠悠晃晃,一不當心便將整朵杏花都打落了。鑲邊的寬袖中徐徐飄下一張泛黃的箋條,上麵用同樣歪斜淩亂的筆跡寫著四個字:恨,水,短,留。
便是他無意間從那隻信鷹的尾羽裏發現的,雲絳砂預備寄給連雋的信……
七日之後,酒朝節。全鎮歡騰,大小酒鋪裏更是喜氣四溢,從千裏之外入境的風裏也似滲著誘人的酒香。大街小巷,男女老少皆樂得買酒共醉,豪門貴府的下人們也可回鄉與家人團圓共慶。偌大水府隻剩了幾個家遠留府的丫鬟。
疏芸閣,八扇窗欞緣鏤沉褶。陰微涼,悠然一縷藥草香。
“洗啊洗啊洗爪爪,半炷香時間少不了……”雲絳砂一麵哼著不成調的曲子一麵撥弄著沉在水底的藥材,手指纏著細長的須根繞成花,“浸一浸啊泡一泡,我的爪子最……”
哼到後來連自己都覺得不甚無聊,忍不住重重地歎了口氣:“我的三少爺啊,你究竟上哪裏混去了……”真是見鬼,一大早就不見了他人!唉唉,可惜了,原本還想使點詭計將他灌醉了好趁機“酒後亂性”呢……得,此念頭扼殺。姑娘家要矜持。
“還是先幫他‘疊衣鋪被’去吧。”雲絳砂又歎一聲。嘖,隻可惜又不能幫他係腰帶了,說起來,他的腰還很細呢,摟著的感覺應該很好吧……啊停!不能再想入非非了!
雲絳砂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正經下來,卻怎麼也趕不走腦海中的那幅旖旎畫麵——噯,已經是多少日以前了呢?那日,他的房門虛掩著……
她躡手躡腳地進去,他和衣側臥淺眠。身後是淡紫色的珠羅紗帳,帳上斜墜著的粉紫色流蘇無風自曳。他微支著額角,如墨的長發寫意散落在身前,似黑色逶迤的藤。
於是她很不小心,很不小心地瞄見了他微微敞開的前襟以及他線條優美的鎖骨……
美色當前,誘惑無限!然可悲的是,有色心沒色膽的她隻瞄了一眼就又做賊心虛地退出去了,寂寂默默的,還“好心”地為他關上了門……
思及此,雲絳砂又開始恨恨地磨牙。娘的!現在想想真是追悔莫及啊!就算——就算她不敢一壯色膽對他“非君子”一番,也應該抓住時機再偷瞄個第二眼,第三眼的嘛!真是,她幹嗎要這麼假正經啊?想想那張令她垂涎三尺的臉,再想想他的鎖骨,他的肌膚……
是嗬,他的肌膚白皙如瓷,更連一點傷痕都看不見了。不像自己,直至今日手上還留著那難看的疤痕,嘖,都怪那可惡的棘花!
“瞧人家千金小姐都是手如柔荑,膚如凝脂,我雲絳砂的卻是……”雲絳砂下意識地往自己的手上瞧,忽然驚愕地瞪大了眼睛!
怎麼回事?她手上的傷痕,竟然——全都不見了?!
“怎麼會——”雲絳砂將自己的手翻來覆去地看。娘咧!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柔荑”?咳咳,好吧暫容她自戀一回,若忽略那些縱橫交錯的傷痕不談,她的手指確實是算得上纖長而柔美的,但但但……但那些傷痕怎麼說不見就不見了?
再轉眼一看那泡著不知名藥材的水,雲絳砂心頭忽漾,難道說——
而下一刻,隻見雲絳砂撈起水中的藥材便往疏芸閣外跑。對了,就找“苓植藥館”的何大夫問去!她倒要看看這藥材裏究竟有什麼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