靛秋微微點頭,目光落在雲絳砂懷裏的那疊衣物上,了然笑道:“絳砂伺候三少爺定是輕鬆得很吧?”真是個幸運的丫頭啊。
輕鬆?說給鬼去聽吧!雲絳砂暗暗磨牙,卻也聽出對方話語裏並無奚落之意,便用玩笑的口吻道:“三少爺愛幹淨,規矩多得很呢。”她的眉眼彎成嫣俏的半月,臉上卻始終帶著謙恭的神情,“嗬嗬,絳砂手腳不夠利索,一開始還真不習慣。”
聽她這樣說,靛秋倒是稍微怔了怔,似有些疑惑,而後笑道:“是啊,我也曾當過三少爺的丫鬟,他的確是不喜別人碰他東西的,更不習慣被人伺候著更衣梳洗。因而我的分內之事也隻是稍微收拾他的房間而已。”言及此,她的眼裏流露出懷念之色,“不過三少爺雖冷淡少言,不喜與人親近,對待下人卻也客氣,從不會挑剔什麼。”
從不挑剔?雲絳砂的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娘咧!每天對衣著佩飾百般挑揀還要逼她洗上幾十遍手差點沒把她的手洗脫皮的人也叫“從不挑剔”?待人客氣?更是鬼話!她甚至開始懷疑,這位三少爺是不是閑來無事存心整她玩的?得,此觀念扼殺。她還有點自知之明。
“對了絳砂,七日後便是‘酒朝節’了,你可有打算?”靛秋忽地想起問她。
“酒朝節?”雲絳砂微微一愕,沒聽說過呢。
“對啊。酒朝節是這邊特有的節日。在那一日,無論男女老少,亦無論貧富貴賤,皆可痛快暢飲的。”靛秋笑著同她解釋道,“而我們這些下人同樣可以休假一日。”
雲絳砂了然一笑,“原來是專門喝酒的節日啊。”嗯哼,有趣。
“可不是呢。都說是不醉不歸的。”靛秋盈盈一笑道,“我和晚榭,還有其餘幾個留府的丫頭們都商量好了那天晚上要一同出去的。噯,你願不願隨我們一道?”話音未落又體貼地補充了一句:“當然,你若另外有約便隻管忙自己的好了。”
“嗯,謝謝靛秋姐姐。”雲絳砂笑著點頭,心思卻早已飛至很遠的地方。酒朝節啊,可以無所顧忌一醉方休的日子,若是有可能,她更想與他呆在一起呢……
而此刻,疏芸閣內,水源沂正支頜望著青瓷瓶內斜插的一枝浴露紅杏出神。繡著金線藍邊的寬袖旁壓一疊淡藍色的素箋,青硯中藍草溢香,筆酣墨飽,卻遲遲等不到他動筆。
恍然又回想起第一日與她相見,那涼意深深的池塘邊,眼盲的少女曾夢囈著同他道:“噯,告訴你哦,我去水家,是為了一個人的……”
少女總是嬉皮笑臉沒個正經,卻唯有說那句話時,分明是懷著滿心的眷戀……而這眷戀便如日色蒸融時的霧靄般驟然淡薄起來,攜著不知名的熏香氣,倏忽消散而去……
“究竟是……為了誰?”心底有個聲音試探性地問。
水源沂心頭微漾,而後輕描淡寫地道出一句:與我何幹?
便聽那個虛飄的聲音無奈地歎了口氣:“你啊……”尾音是拖長了的,卻沒有說下去,而後低低地道:“起初我以為,那個人便是你,水源沂。”
水源沂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有意移開目光看向窗外。怎知心裏卻不由自主地一緊,毫無來由的。真是荒唐!她分明對他無意,他不是早已有數了嗎?怎麼竟……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的目光總是在你臉上打轉,還總是‘三少爺’長‘三少爺’短的,有事沒事都愛來找你……”那聲音笑得好善解人意,“雖然你總口口聲聲說討厭那隻賴皮的蝴蝶,不過你心裏真正的想法——”
“住口!”水源沂驀地低斥出聲。抬手握住了狼毫,微撇蘸墨,佛語有雲……每每他心有雜念,便總是靠這種方式將之壓製下來……
不料這一回的雜念卻是異常頑固,甚至是“哈哈”大笑出聲:“怎麼,果真被我說中了?我明知道,當她用那樣的表情說出那句‘後會有期’時,你是,相信過她的啊……”
那聲音頓了一頓,似在若有所思,“不過,她實在是個太難捉摸的女子,無論言語還是神情,似乎都能作假……所以她是否真的對你有意,誰能確定……”
水源沂心頭又是莫名一澀,握筆的手微微蜷緊了,卻無從下筆,隻由著那個聲音肆無忌憚地在他耳朵裏嘮嘮叨叨:“如今那些丫鬟們都道,雲絳砂最近和那個叫連什麼的人走得很近啊!且據說,那個叫連什麼的人不隻長得斯文俊秀,連性子也是不慍不火的。似乎,與你水源沂有些相似呢?”
一字一句步步相逼,擺明了是要探他的底。水源沂心底一煩,驀地一提筆一蘸墨便恣意潑灑起來,龍飛鳳舞,像在發泄。真好笑啊,她對誰有意,與他何幹?與他何幹?
然而又是為何,心裏卻懷上一種無端的鬱結,似繾綣了許多年,再難消……
水源沂愈想愈覺得心浮氣躁,手還提著筆,卻怎麼也靜不下心來寫字。一個“佛”字瘦瘦長長,最後一豎更是收得急了,濃墨一頓,便在淡藍色的素箋上化開一道紮眼的痕跡。水源沂怔怔地望著那道墨痕,觸手可及的,卻連自己也覺得虛浮起來……
這虛綽的影,連雋……嗬,於她而言,他竟隻是連雋的影子麼?
原來他並非不介意,隻是他始終都在自欺欺人——雲絳砂這個女子雖表麵上極度熱情,內心卻也是荒漠孤冷的,因而她亦不會對旁人付出真心。而她之所以與連雋親近,僅是因為對方是魔教中人,所以她需與他周旋,而那“曖昧之情”一說,也純粹是無中生有。
可如今——
“呀,三少爺又開始寫字了啊?”無際的思緒被一個笑嘻嘻的聲音所打斷。抬眼,便見窗前枕著一張嫣麗動人的容顏,細長的桃花眼眯得彎彎地望著他。
水源沂冷淡地應了一聲,轉念一瞬,他忽然對她道:“你先去洗了手過來。”
“啊——又要洗?”雲絳砂立時瞪大了眼睛。再被對方冷眼一瞥,便又乖乖去了,嘴裏還碎碎地念著:“行行行,您是爺。您是三少爺,您是老佛爺,您是太上爺……”
等雲絳砂洗了近半炷香時間的手回來時,水源沂已經起身,背靠著紅木長幾若有所思。細碎的光暈隔著白紗簾篩進來,帶著些輕佻地攀上他的側臉。他的神色略顯得冷峻,緊抿的唇更是顯出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疏冷,偏被這層不知人情味的光斑虛掩著,流瀉出一種突兀的柔和。
“……三少爺?”雲絳砂走上前小心地喚了他一聲,隱隱覺得有些不同尋常。
水源沂頭也沒抬,隻側過身淡淡地道:“你過來,寫幾個字。”
“寫……寫字?”雲絳砂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嗆到。真是莫名其妙,他竟然無緣無故地喊她來寫字?“呃不了不了,我的字……很難看的……”她訕笑著擺了擺手,同時腳步已不由自主地往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