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跑了過來,急忙抱起大少爺。
大少爺拚命地掙紮,小小軟軟的身子不知哪來的力氣,在大人的懷裏動個不停。
「大少爺您不要這樣子,你的身體受不了的。」
一隻腳踩上了他睡在床上的臉,阿茶痛苦地呻吟著。
「蟬啦,我的蟬啦!」大少爺邊掙紮邊哭。
「不過是一隻蟬,我等一下抓給你啦!」阿爸抱著大少爺往外頭走出去。「醫生說你身體不好,不可以到這裏來,阿茶正在發水痘,傳給你就糟糕了。」
「我要阿茶啦,我要阿茶跟我去抓蟬!」大少爺掙脫開阿茶他爸的箝製,又跑回到床邊,拚命地搖晃阿茶。
「我們約好了的!」他向阿茶喊著。
阿茶被搖得很想吐,他跟著嘔了聲,把肚子裏的東西全都吐到大少爺幹淨的衣服上。他跟著軟倒回木板床,沒有力氣起來。
大少爺尖叫了起來,之間還夾雜著哭聲:「阿茶吐了啦,他吐我啦!」
他覺得大少爺的哭聲很好笑,於是躺在床上的他徹著身子,望著拚命揉眼睛的大少爺。
他阿爸把大少爺抱走,大少爺還是不肯給他阿爸抱。
「我要蟬啦!」
「唉呦,不過就是蟬,我去抓給你啦!大少爺你乖乖的別再哭了,不然等一下管家又會來罵人了捏!」阿爸這麼說著。
「我不要你……我要阿茶啦……嗚……」
「啊你到底是要阿茶還是蟬?」阿爸被搞糊塗了。
「我要阿茶啦……」
他們的聲音越來越遠,遠到阿茶幾乎聽不見。
媽媽幫他換了幹淨的衣服,然後擰水幫他把嘴擦幹淨。阿茶的意識模模糊糊地,清醒沒多久,又睡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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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晚上,屋外的風很強,呼呼地吹著,木頭窗戶碰碰作響。
主屋那頭聲音吵雜很久了,阿茶醒來很多次,自己家裏隻有一盞油燈還亮著,阿爸和媽媽都不在房裏。
他很想喝水,於是從床上爬起來倒了杯水喝,手抓了抓脖子很癢的地方,也抓破了幾顆水痘。手指被水痘破時流出的液體,弄得黏黏濕濕的。
過了很久,他肚子等得都餓了,但也沒有人送飯來給他。
很晚很晚的時候,阿爸才回來,媽媽沒有跟阿爸回來。阿爸走進房子裏,坐在凳子上,手往臉上一抹,眼睛就閉了起來,臉色哀傷又難過。
「阿爸我想吃飯。」阿茶肚子咕嚕咕嚕叫個不停。「媽媽呢?」
「你媽跟管家他們去船頭了。」阿爸有氣無力地。
「去船頭做什麼?大少爺回來了嗎?媽媽去接他嗎?」阿茶腦袋暈呼呼的,還是沒有力氣起床。
「大少爺搭的那艘船……那艘船遇到台風……透早出海沒多久就沈了……」阿爸摀著臉說:「現在大家都在海邊,等著風浪一停就要出海去……」出海去幹什麼,阿爸也沒有說清楚。
他聲音低低的,掉著眼淚。「我送大少爺上船的時候,他還一直哭著說跟你約好了,要去抓蟬。早知道會發生這種事,你就算發燒燒壞腦袋,我也押著你跟他去。現在大少爺走了……心裏懸著東西……怎麼也不好上路……」
「走了……還會回來啊……」阿茶腦袋燒得熱呼呼的,完全沒辦法仔細想他阿爸話裏的意思。
「等他回來……我捉大黑蟬給他……」春天就要到了,大黑蟬快睡醒,他和大少爺約好了,他會抓一支最漂亮的蟬給他。
「來不及了。」然而,阿爸卻這麼告訴他。
「我們約好了……」阿茶喃喃唸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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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水痘也不知道經過了幾天,阿茶的燒一直都不退,還有越來越嚴重的跡象。
幫傭的家裏出了事情,阿茶的爸也不好意思在這關鍵眼拜托管家替他們請醫生,於是阿茶的病就這麼拖下去,家裏的仆人都在傳,是大少爺回來找阿茶了,大少爺想要帶阿茶一起走。
這天院子前麵又鬧哄哄地,有人從外頭奔回來,朝著聽裏大喊著:「撈到了,大少爺的屍體撈到了。老爺,已經撈到了!」
阿茶從夢裏被驚醒,他流了一身汗,聽到從外頭傳來的聲音。
「在哪裏?」老爺說。
「送去醫院,警察要老爺過去認一下。」
「老徐,馬上去開車!」管家吼著,聲音慌忙。
阿茶從木板床上麵爬下來,他腳步虛軟地往門口走去。
屋外太陽很大,刺眼的不得了。阿茶用力閉了一下眼睛,慢慢地睜開來,努力適應陽光。
「我也要去……」阿茶喃喃說著。
大少爺回來了。
大少爺在醫院裏。
阿茶聽見的是這樣的話語,他要去看大少爺,然後跟他說對不起。
他以後不會跟他吵架了,再也不要吵架了。
一個腳步不穩,阿茶沒跨過門檻,結果整個人摔到泥土地上。
他掙紮了好久才爬起來,用那雙沒什麼力氣的雙腳,慢慢地走著、慢慢走著,走過花圃,虛弱地往大門外的石頭路走去。
太陽光有些強,大概是中午又過一點的時間吧!阿茶攀扶著四合院外頭的圍牆,也分不清楚醫院是那個方向,但他就是很想去看大少爺,分不清東南西北也無所謂,隻要一直走、一直走,就能到達醫院的吧!他如此想著。
走了不知道多久,沒穿鞋的幹裂腳底不知踩著了什麼東西,阿茶痛得縮回了腳,抬起來一看,才發覺是塊碎酒瓶玻璃紮進了腳底板裏。
阿茶伸手將玻璃拔掉,血突然地就流了出來。他將碎玻璃往旁邊一丟,就繼續往前頭走。
腳踏車的鈴聲「叮鈴叮鈴」由後頭慢慢靠近,阿爸大聲喊著:「你怎麼跑出來了,要去哪裏啊?」阿爸的腳踏車停在他身旁。
「我要去醫院。」阿茶雙眼茫茫地看著他阿爸。「大少爺回來了,他在醫院說。」
阿爸把他抱到腳踏車上,努力地踏著腳踏板,一路上「叮鈴叮鈴」地鈴聲按個不停,巷口和路口也都不停,拚了命地使勁踩,將他載往醫院。
於是,當他爸把他抱進醫院裏頭,他看到好幾具躺在地上,泡得都發白了的大人軀體。其中有兩具他很眼熟,那是他們家的女傭人,是陪大少爺去日本的。
老爺和管家也在醫院裏麵,管家披頭散發地,帽子還戴歪了一邊。他坐在大少爺身旁不遠的椅子上,低著頭,地上都濕了一片,那好像是眼淚。
老爺麵著牆,背對著所有的人。
阿爸把他放下來,阿茶於是朝著他家的大少爺走去。腳底肮髒的血跡弄花了醫院白色的地板,他一跛一跛地,來到大少爺麵前。
大少爺很安靜地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他的頭發都還濕濕的,有鹹鹹的海水味道。
大少爺的臉本來就很白,但現在看起來卻更加的白,白的都要變青了,那是一種很恐怖,好像死人才會有的顏色。
「我……」阿茶坐在大少爺麵前,規規矩矩地坐著,想開口,卻好久都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麼。「我……我……」
他伸手摸了一下大少爺的臉。
大少爺的臉變得好軟,軟得像豆腐一樣。似乎隻要再用力一點,臉頰就會被他戳出個洞一樣。那是種很可怕的觸感,根本就和平常他摸得到的大少爺不一樣。
完全不一樣。
「春天快到了……」阿茶說:「你要再等我一下下……等我水痘發好了……然後我們就可以去山裏麵……」
眼淚不知道為什麼掉下來,阿茶轉頭看了看管家,看了看老爺,再回過頭來看看他家的大少爺,或許是因為大家都在哭吧,所以他也跟著哭了。
「你要再等我一下下……我們約好了……」阿茶揉著眼睛,說著。
眼淚不停地掉下。掉到了大少爺的臉上,在眼角的那個位置。
阿爸走了過來,拍了拍他的頭。「不可以哭,知道嗎?你把眼淚滴到大少爺臉上了,這樣他下輩子投胎,臉上會有胎記的。」
阿爸伸手抹去大少爺右眼下方的淚滴,歎了口氣。
他接著從後頭抱起阿茶,要帶阿茶回去。
「不要!」阿茶開始掙紮。「我要留下來!」
「你乖一點,跟阿爸回家。老爺跟管家還要在這裏處理很多事情,我們不可以在這裏待太久,這樣不好。」
「我不要──我要留下來──」看著大少爺閉著雙眼的那張臉越來越遠,阿茶忍不住心裏滿滿無處發泄的悲傷感覺,開始放大聲尖叫。
「我要留下來──我要留在這裏──」他又哭又叫地,就如同大少爺那天離開他時,哭喊著不肯離去的情境一般。
阿茶掙脫開他阿爸的懷抱,奔跑回去,緊緊地抱住他家大少爺。
他不停哭著,不停吼著,但大少爺卻一動也不動地,沒有任何反應。
他想起那段日子裏兩人吵過的架,還有互相的拳打腳踢。
明明那天還好好的,明明還會講話會走路的,為什麼現在卻變得冰冰冷冷的,連動也不會動了呢?
阿茶不明白。
他不明白究竟是怎麼了。
誰來讓大少爺再醒過來?
春天就快要到了啊!
明明春天就快要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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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茶忘了自己開始討厭醫院是什麼時候的事,反正他覺得好事從來不會在醫院發生。
大少爺死了以後,老爺決定結束在家鄉的事業,帶著管家一起,搬到日本去了。
阿爸跟媽媽還是老爺顧的長工,他們留下來替老爺看顧祖宅,阿茶也跟著留了下來。
後來沒多久,阿爸得了一種一直咳的病,在醫院裏走了。
阿茶小學才唸沒幾年,媽媽覺得唸書沒用處也叫他別去上,替他找了個老師傅開始學手藝,當起木工學徒來。
就這麼地,他搬離了那個家,住到老師傅那裏去,每天用刨刀刨木材,還充當雜工替師傅幹這個幹那個、煮三餐、掃地洗衣服。
離開了四合院,在外頭學著獨立賺錢養活自己,這樣的生活過久了,漸漸地,他也少回家,於是也就不常聽到四合院外那片樹林裏,唧唧作響有如雷聲震耳的蟬鳴了。
隻是偶爾他還是會回想起來,那年夏天,出現在他生命裏,卻像流星稍縱即逝的那個重要的人。
即便發生的事情永遠不可能重來一遍,阿茶仍無法停止讓自己這麼想。
如果不要和他吵架就好了……
如果……如果……
他無法停止讓自己這麼想。
如果再對他好一點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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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茶二十歲那年,交他手藝的老師傅年紀已經很大,打算休息不做了。
阿茶用這幾年省吃儉用存下來的錢,跟師傅頂下了那家店子,自己當起老板來。
師傅把所有客人都帶來給阿茶,也希望他能好好把自己的招牌經營下去。
阿茶接了幾個餐廳的裝潢生意,每天忙得暈頭轉向的,他另外又顧了個人手來幫他忙,木工店生意也越來越好,他從洗澡的木盆到椅子都有在做有在賣,不論客人要求什麼,總是沒辦法難倒他。
這天阿茶拿了一些簡單的工具,到以前師傅蓋的西餐廳去幫忙修理窗戶。那間餐廳很高級的,師傅花了很多心力下去,餐廳的老板隻要派人來通知,阿茶都立刻趕到,那是他對師傅作品的敬意,他的師傅就象是他的阿爸一樣,從小到大也照顧了他好幾年。
那間餐廳開在市區裏麵,餐廳本店不大,裏麵的人從老板到端菜的,都是穿黑色西裝在工作,進去的客人也都是最有錢的,出門都開汽車的那種。
阿茶騎著腳踏車,扛著幾塊木材,到西餐廳後直接從後門進去,裏頭老板見到他很高興地跟他打了聲招呼,然後帶他到窗戶外框壞掉的地方,讓他趕快工作。
「這個窗戶本來很早就想請你來修的,但是前陣子一直忙,都找不到時間。」老板說:「等一下有很重要的客人會來,趕麻煩你快一點。」
「挖哉啦!」阿茶笑著說,放下工具便開始刨木頭。
一個窗戶其實用不了多少時間,在老板所說的客人進餐廳以前,阿茶就把壞掉的地方補好了。
這些客人坐了下來,大門也隨之關了起來,看來是包下了整間餐廳吧!
在座的大人開心地聊著天,有個穿著白色洋裝綁著兩隻頭發的女孩子被大人從人群裏拉了出來,那個女孩一張臉臭得要死,誰問她話,她都不肯回答,隻是緊閉著嘴。
他拿了錢,收拾好工具,從後門走了出去,想著要直接回店鋪裏還是去冰果室吃個挫冰再回去。
後門對麵有一片樹林,天氣晴朗,太陽露臉,綠色的葉子油油亮亮地。
樹林間有隻蟬唧唧地叫了起來,片刻之後,整個樹林裏的蟬也隨之合鳴,像雷般巨大的聲音漫天作響,阿茶被這聲音嚇了一跳。
原來又到了蟬出沒的季節了,距離上一次聽見這麼大的蟬聲,不知道已經經過多久了。
阿茶轉身想要離開,卻發現身旁多了一個小女孩。
那個女孩子就是方才他在餐廳裏見到的那個,女孩穿著白色連身洋裝,洋裝上有著淡橘色的小碎花。她沒有半點笑容,仰頭看著對麵的那片樹林,臉上雖然沒有表情,但已經沒有方才那麼臭。
女孩聽著林子裏頭傳出來的蟬鳴聲,靜靜地聽著,一點也不像路旁走過的行人,摀耳走過還夾帶著厭惡感。
春天到了,蟬也都醒了。
林間一陣風吹來,那陣被陽光曬得暖暖的風夾帶著樹葉獨特的香氣,縈繞著他們兩個人。
阿茶想到自己該走了,拎了拎工具相,正想挪移腳步的時候,原本靜靜地不說一句話的女孩,卻轉過頭來,看著他。
阿茶看到女孩的臉上有一顆小小的黑痣,那顆黑色的痣就落在她細長美麗的眼眸下方,在眼角那個位置。
「春天……春天來了說……」阿茶有些節巴地說著。「所以蟬都醒了……」
「嗯。」女孩輕聲地應了句。
「妳喜歡……妳喜歡蟬喔?」阿茶緊張地吞了口口水。
「嗯。」女孩的聲音輕輕柔柔地。
「妳看過大黑蟬嗎?它翅膀跟身體加起來比手來大。」
當阿茶這麼說時,那個女孩轉過了頭,視線移到阿茶臉上,對他話語的內容有了反應。
「有這麼大。」阿茶將自己的手掌攤開來給女孩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