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傷是永遠不會習慣的,上回經曆過的痛不能讓下回的痛楚更容易忍受,況且,這一次得到的心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深得多,深到讓他以為心裏的血就這樣一滴一滴地在抽痛中流完。
袁舉隆昏昏沉沉地過了三日,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過來的,已經記不清怎樣回到袁府、怎樣應對眾多的詢問以及這三天中是怎樣的飲食休寢。
但是現在,他睜開沉重的眼,被刺目的陽光射得眯起來的同時,忽然間整個人清醒了。
所有的事情一幕幕,在腦際中清晰無比。那朦朧的心動、那傻氣的追尋、那癡狂的沉醉和那愕然的心碎,以及此刻湧滿全身幾乎無法再容納的痛楚,所有的一切都如此明晰,可是他卻笑了。
自己也不知道為何能笑出來,總之他是笑了。很輕易地,嘴角向上扯起,眼睛微微彎起來,就是笑容了。
撐起身下床,發現有些力虛,是躺得太久了吧。無來由地,他又笑了。
推開房門,太陽非常熾熱,四周一片白茫。他抬手遮去些許陽光,瞧了瞧樹影——是中午了嗎?“四少爺?”有些吃驚的聲音從側邊傳來,是一個小婢女,驚訝地看到病了三天的四少爺自己從房裏走出來了,“四少爺您醒了嗎?啊,等等,我去叫伍嬸。”
沒等袁舉隆阻止,她便轉身跑了。不一會兒,伍嬸胖胖的身軀和她一起從那頭趕了過來,“四少爺您怎麼出來了?太陽這麼大,快進屋去,別曬昏了。”
兩人扶著袁舉隆入房,忙亂地將他安置在榻上。伍嬸接著端來藥碗,“這是大夫開的安神湯,在廚房剛剛熬的,火候恰好,您趁熱喝下去罷。”
“死阿金,叫他照看著你的,又躲哪兒偷懶去了?”伍嬸一邊服侍他喝藥,一邊還叨念著,“這幾天可嚇死我們了,四少爺您那天一進門就栽在地上,額頭忽冷忽熱的還說著胡話,大夫來瞧也瞧不出個所以然來,我們差點要找個道士來招魂呢。”
袁舉隆笑了笑,“我不是說過不要再請和尚道士了嗎?都是誆人的家夥。”語氣輕鬆得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伍嬸愣了愣,四少爺的此番病由她自然不清楚,隻隱約聽阿金的口氣似乎與什麼可怕的女人有關,但瞧四少爺現在的樣子,應該是沒事了吧?雖是這麼想,心底裏總有不大對勁的感覺,四少爺未免也太過平靜,平靜到不像四少爺了。
袁舉隆剛喝完藥,阿金也從門外跑進來了,見了他清爽的樣子,反倒有些意外,“四、四少爺,您覺得怎麼樣?身體舒服了嗎?”
“沒事呀,我好得很。”袁舉隆舒伸了一下筋骨,“原來前兩日我病過了,怪不得有些力虛。”
“您病得很嚴重呢。”阿金心有餘悸。四少爺身子骨一向結實,幾乎從來沒怎麼生病過,這次的病來得凶猛,讓所有的人都措手不及。呃,說是所有的人,其實也隻有他們這些四少爺身邊的下人,袁府主子都是自顧自的,哪有什麼閑心來關懷沒勢沒前途的四少爺,所以這三天來居然沒有一個袁家人來探過他。
伍嬸接口道:“可不是,真是病來如山倒,嚇得我們都不知道怎麼辦好。剛好大少爺又去外地打理生意了,唐先生來過兩趟,對了,待會兒要去告訴唐先生說四少爺沒事了。”
袁舉隆點點頭,伍嬸和婢女收拾好後退了出去。
阿金站在床頭,看著袁舉隆,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問了出來:“四少爺,那個……三天前那晚,您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事?”袁舉隆愣了愣,似乎一時想不起來的樣子。
“對啊,與江湖上刹音樓樓主唐紫煙有關嗎?您那些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讓我想想,記不太清楚了。”袁舉隆彎了彎唇角,忽視掉那個名字在心底撕開的一道裂口。
“想想?”阿金愕然,“四少爺把那些忘記了嗎?莫非那唐紫煙果然是女妖,將四少爺的心竅迷了一陣?”
袁舉隆淡淡地笑,“亂說,世上怎會有女妖?”
阿金啞口,半晌展顏露出笑容,“忘了好、忘了好,四少爺啊,您前些時候把我嚇了一大跳呢。幸好現在沒事了,嗬嗬。”
袁舉隆平靜地笑著。怎麼會不記得?每一個細枝末節都清清楚楚啊,每一次回想都能扯動當時的感受,真實得仿佛此刻又在重演。怎麼會不記得啊?但他笑著,像從前一樣有些傻氣地笑,“阿金你在說什麼呀?”
這樣就好,對不對?將所有傷痛收藏在心底誰都不知道的地方,不斷往深處埋,直到自己也無法觸及,這樣就好了,不會再那麼痛了,對不對?
“沒事,沒事。”阿金輕鬆地笑笑,拍了拍胸口。嗬嗬,沒事就好,袁府最有意思、最近人情的主子四少爺又恢複正常了,就是他們做下人的福分。
時光緩慢地爬走,一日接著一日,乍一看無波無瀾。
袁舉隆這些天毫無異樣,若非要細察的話,也隻是稍為顯得安靜一些罷了。
這一晚,阿金輕腳走進房裏,見四少爺已在床上安然沉睡,便替他吹熄了燈,放心地帶上門走了關門聲傳來時,袁舉隆睜開了毫無睡意的眼。沒有人知道,這些天他都是睡不著,張著眼直到天亮的。
夜色漸深,遠遠地傳來更鼓聲。袁舉隆平躺著,忽然歎了口氣,無聲無息地坐起來,摸黑下床,走到窗前推開紗窗,搬了張椅子坐下來,呆望著星空出神。
為什麼總睡不著呢?自小到大,他向來是沾枕就能入睡的,現在竟一看到床反而無比清醒,真是怪了。對了,她也是很難入睡的,以致總在夜裏出去遊蕩。
又想起她來了。已經沒人再問起那些事,偶有好事者問起,他也能淡淡地混過去。漸漸地,眾人似乎都忘記了。
可是他忘不了。
白天稍一恍惚,就發現腦中的影像是她,夜裏輾轉反側,睡不著的時候就想她是不是也睡不著,出去散心也老是以為前麵有她飄忽的身影。
哪裏忘得了?有關她的一切都是清清楚楚的,而其中最最清晰的,是他對她深深心動的感覺。他竟然以為自己能若無其事將那些事帶過去,就像她說過的那樣——太天真了。
怎麼辦?還是……還是喜歡她啊……他要怎麼辦呢?
將頭埋進手掌裏,卻仍躲不開揪心的思念,他痛苦地皺緊了眉。
突然有異常的聲響驚醒了他,袁舉隆抬起頭來,訝然望見院牆上有個黑影笨拙地翻了進來。原本以為是賊,嚇了一跳,再一細瞧。
“抱樸?”
啊?抱樸跳進院子,正從地上爬起身來,聞言頓了頓,轉頭一看,“啊,善心人,你怎麼又沒睡?”站起身拍拍塵土朝他走過來,他身材瘦小,行動是挺敏捷的,可惜寬寬的道袍和裏麵藏著的巨大物什實在是大大的累贅,以致笨重了十倍不止。
“我才該問你為什麼又爬牆呢。”袁舉隆回想起來,才發覺好久以前就沒見到他的蹤影了,還以為他離開袁府了,“這些天你去哪兒了?”
“回了道觀一趟。”抱樸含糊帶過,他怎能告訴別人上次的太極鎮邪陣慘遭失敗,連辛苦架設的“陰陽伐屍赤羅繩”也在一瞬間就被不知名的妖怪燒了個精光,其他法物更是一點效用都沒有。更丟臉的是,他自己還不慎從屋頂上摔了下來,手臂骨折而不得不回道觀養傷一個月。
“哦,那你現在?”袁舉隆瞅了瞅他背上插著的一大堆小三角旗子和全身到處纏著的奇怪布條,這精力旺盛的小鬼又在玩什麼?
“嗬嗬!來看這個,太上老君捕神祝方奈令旗。”抱樸轉眼又神氣起來,撥出一根旗子現寶,“法力絕對不是我吹出來的,呼風喚雨驅妖禦魔無所不能,八方三界的妖怪聞之喪膽;再來看我頭上綁的紅布巾,繡著鎮邪符哦;還有背上纏著黃布帶,是護身金符令;右臂係的紫布條是強力製魂符;左手上纏著的白布條……呃……那是繃帶,別管這個,看這裏——嘩,太帝金鈴,搖一搖,護體真氣源源不絕;晃一晃,四方妖魔無不降服。”他這回一口氣把觀裏所有的寶貝都搜刮來了,保證那該死的妖怪手到擒來,哈哈哈。
靜了一下,抱樸收回威武的架式,奇怪地說:“咦?你怎麼沒有反應?喂。”
袁舉隆被他喚回神,散漫地看他一眼,“哦,上回你說要捉妖的,怎麼樣了?”
“說來話長,往事休提。”抱樸胡亂揮揮手,接著又怪異地看著他,“好奇怪喲,善心人,你怎麼看起來死氣沉沉的?”在他誇耀寶貝的時候,居然連一絲鄙視或不信的眼神都沒露出來,讓他很不習慣耶。